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孤军奋战 ...

  •   深圳这鬼地方,入冬频频失败,难如登天,入夏倒是轻而易举,不约而来。
      周镜山一打开门,劈头盖脸一团寒气,活像恐怖小说里描写的被鬼上身了一样。从机场一路回到家,五月天熟悉的燠热是披在每个人身上的一件貂,他出汗不多,身体却如一块火炭。室内的阴凉霸道而熨帖,他心甘情愿沉沦。
      阴凉与暗影,焦不离孟。周镜山抬眼看去,阳台的勒杜鹃嚣张恣意,万千枝条缠绕了整面防盗网,纵横交错,生叶开花,很有占山为王的土匪气质。外面的日光经由周密的滤网,筛下来的只剩细沙一般的光。蛰伏已久的暗影倾巢而出,见缝插针,收复了大片失地。目之所及的阴暗,一点一滴滋生出透骨的凉寒。
      屋里弥漫着一股——周镜山绞尽脑汁才找出一个分外吻合的形容词——孤寂的味道。砖墙、水泥、石灰煨了成百上千个日夜,时间微火慢炖,只稍一个契机,比如满室畅游无阻的尘埃,孤寂之味便被提出来了。
      寒凉、阴暗、空荡荡的房子。周镜山坐在客厅里,像一袋软在墙角的米,出神地抽着一根烟。
      指间的烟很快就燃尽了,心中的烟温温吞吞地袅娜到了日落。
      李愿退休了。手帐上,他亲笔签下的名字褪色成灰,那滴血也暗成了枯萎的干花瓣。无论翻开多少次,结果都一样,“李愿”这两个字已然死去,死亡不可复生。
      李愿的退休来得蹊跷。老伙计病得突然,不久李愿就退休了,周镜山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是因为悲伤过度而与灯断了“缘分”。
      星巴克前辈曾透露的经历反驳了他的猜测。据说,十多年前,星巴克前辈的大儿子出了严重的车祸,当场死亡,他悲痛不已,几乎晕厥,处理完后事回来,银白电梯静静地等待,如同一位无声陪伴的老友。由此可见,重大的情绪波动不会造成“缘分”的断裂。
      手帐里那几十页密密麻麻的名单,那些暗淡的名字,不管对哪位前辈来说,退休的到来应该都是猝不及防的,好端端便凭空出现一双手捂在眼睛上,世界一黑,再也看不见银白电梯,与灯缘尽。
      退休后的第二天,李愿简单收拾了行囊,乘上前往昆明的飞机。第一站是云南,然后到青藏高原转一圈,最后到新疆落脚,要慢慢逛,李愿如是计划。在留言的最后,他说,被这盏灯绊了好几年,哪儿都没得去,如今只想有多远走多远。起笔落笔之间可见轻松与惬意,全然没有遗憾与留恋。
      周镜山理解他如释重负的轻快,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老伙计的狗窝不见了,连同那些啷当物什,周镜山在屋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老伙计存在过的痕迹。若非有记忆为证,老伙计像是从没来过这个家。本想发个信息问问老伙计的后续,犹豫半晌还是放下手机,他不忍心破坏李愿的好心情。
      当晚,周镜山给何蔓打了预防针,在新人到岗前的一段时间,可能很短,可能很长,就他和她两人守这盏灯,有时就只有她一个人,希望她提前做好独自对抗黑蛾子和长夜的心理准备。
      那把麻醉枪正式归何蔓所有,最好随身携带,毕竟除了天上,在地面她亦经历过暴力强迫的手段。李愿也给她留了一些小玩意儿,防狼喷雾、电击器、弹簧刀,加上她自己添置的棒球棍,充足的装备带来了可靠的安全感。因此,知晓了将要独自面对敌人,何蔓眼中的坚定不含一丝畏惧的杂质。
      对比李愿、何蔓,以及他自己,周镜山对于所谓的“缘分”感到迷糊。三人身上的共同点,少之又少,再把其他组织成员拉进来,能够得出的结论就更扑朔迷离了。星巴克前辈也同样在这个问题上有过纠结,他和周镜山关于“缘分”的讨论充满问号。
      网络上流行过一句装逼话:一个人站的高度决定了思想深度。身为组织头子的老孔,显然比大家伙都思虑深远。周镜山在心里征得老孔的同意后,抽掉了本子上的捆绳,翻阅了老孔的日记。
      老孔在一九九八年加入光明会,第一篇日记便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学校新接了一笔校友赞助,校长组织了酒局,所有老师都必须到场。酒局午夜方散,我酒量尚可,不认为自己醉了。然而,若是没醉,小公园的单杠旁怎会突然多出来一架古怪扶梯,我又怎会鬼使神差踏上扶梯,扶梯缓缓上升,城市越来越低,我不敢妄动,直到扶梯停在一片云上我一定是醉了!”
      刘警官说过,他叔叔酒后在废弃的厂房里给他演示了攀爬梯子的动作,而老孔初次见到的是扶梯,再到如今的电梯。周镜山不得不佩服灯的与时俱进,同时惊心于灯不仅仅限于死物而似乎拥有自主意识的特质。
      在搭了几年扶梯后,电梯的突然替换,也让老孔意识到灯的神奇能力。他在一篇日记中如此写道:“我们和灯,看似人守灯,实则灯守人。真正说了算的不是老会长,而是那盏灯!”
      守灯人是灯挑选出来的。老孔给新人的说辞,即所谓“缘分”,但他在日记中使用的是另一个词,“感应”。二零零五年,他当上了会长,之后每位新人的入职指导都是他亲自做的,“他们从外表上比较,毫无相同点,我想灯并不在乎我们的模样,惟一的可能只有我们的心。灯在十几亿人中感应到了我们的心,或者我们心里的某一样东西,这是灯想要的、喜欢的,于是我们就被挑选出来”
      灯想要的、喜欢的这样东西,老孔和李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了。老孔认为是他们心中的正义之光,李愿则断言对黑暗的恐惧之心造就了守灯人,联系到灯最原始的照明作用,不难合计出“向往光明、抗拒黑暗”的缘分。
      周镜山对此,存有疑虑。
      老孔在日记中也提到了长夜,他们的宿敌,“有光就有暗,有正就有邪,这是一贯如此却始终无解的道理。千百年来,长夜与我们纠缠不休。”
      老孔坦诚,长夜比黑蛾子更难缠的一点在于,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把一只黑蛾子捏碎在掌心,可是谁也不敢把刀真正插进长夜的人的心脏里去。长夜与光明会,各人行动的主旨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水火不相容,天生就是对抗的两方,因此议和一计根本不用考虑。
      他们能做的唯有——
      “我不愿杀人,杀人不仅违反法律,也违背道德。我绝不会为了个人的私利而牺牲良心。但,个人事小,天下为重,为了世界、为了世界上的其他人,一己得失何足挂齿?”
      尽管老孔没有明言,周镜山仍体察到了这些话的未尽之意:杀人是错的,不过,若杀少数人能够救多数人,他义无反顾。
      双手一用力,锋利的刀刃咔嚓一声,仿佛猛兽强有力的颚,咬合之下猎物瞬间断了气。周镜山在修剪阳台的勒杜鹃,茁壮、蓬勃、缀满娇嫩花朵的枝条无法激起他半分怜惜,大剪刀过处,一地残肢。绿幕被掀开,外头的日光畅通无阻,席卷了客厅所有的暗影。
      周镜山手下不停,脑子里却在斟酌老孔的话。他不留情面地诘问自个儿,真有胆子像现在修剪枝条一样咔嚓掉一条人命么?他的沉默是最诚实的回答。
      抬头朝天空望去,长了黑斑的太阳暗了一个度,勉强能够直视。手帐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历经千年却墨黑如初。古文字,扭来扭去的笔划不在周镜山的知识范围内。所幸在老孔的日记中,这句古话得以翻译。
      “‘告后继者:万物有穷时,此道不可违,一朝如翳现,千灯皆陨灭。’意思直白,一旦所谓的翳出现了,所有的灯都会熄灭。我问过老会长,他也不确定翳是什么东西。翳到底是什么?”
      周镜山在手机上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这个字与容易的易同音,有遮掩、隐藏的含义。
      有个前几代的会长,曾猜测翳就是一直以来前仆后继的那群黑蛾子。翳的作用,说了万灯陨灭,而黑蛾子恰恰是惟一能熄灭灯火的东西,况且,黑雾一般从天边席卷而来的蛾子,十分符合翳这个字从外形上给人的印象。
      老孔本也信服这一解释。周镜山找不出反驳的证据,只是感到一丝违和,那群傻不愣登、一拍就散的黑蛾子,着实没有那句箴言里“一朝如翳现,千灯皆陨灭”的雄霸气势。打个比喻,黑蛾子顶多是小弟,反派大boss不应该就这点儿实力。
      仔细想想,比起黑蛾子,翳更像是——
      翻到日记的最后几篇,老孔与周镜山英雄所见略同。比起黑蛾子,头顶那轮烈日上面自去年年末就长起来的那块黑斑更像翳。
      出场方式万众瞩目,可不嘛,千万年来脸都没变过的太阳忽然长了斑,所有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存在状态虎视眈眈,黑斑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普通老百姓虽然议论一阵后就该干嘛干嘛,但各地各区的头脑机构始终心存忌惮。只要有空闲,老孔便久久地凝视太阳,研究黑斑。随着黑斑的扩大,心中一股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他暂时忽略长夜,将这神秘的黑斑当作最大的敌手,严阵以待。
      最后一篇,记于老孔遇害前一个多星期,这时他已认定翳就是指太阳上那块来历不明的黑斑。“箴言的内容成真了,翳出现了,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千灯皆陨灭’的局面将很快变成现实。我们的根本任务、惟一职责就是守好灯,我们存在的意义是灯火长明不绝。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做点什么”
      老孔的焦灼跃然纸上。
      日记戛然而止,没有告别的句号,日记的主人亦是如此,生命意外终止,没能给后来人留下只言片语。作为不知情的外人,那些办案的警察读了这本日记,没准认为老孔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刘警官晓得丁点,最多猜老孔加入了神神叨叨的神秘组织。周镜山一篇一篇读下来,眼前仿佛掠过了老孔的一生,一个普通的男人,他不远万里周巡各地,他居无定所风尘仆仆,他深夜静思拨动迷雾,他心怀大义不曾却步。容易,也不容易。
      剪完整面防盗网,盆里的勒杜鹃只余一米高的枝干,丑了吧唧,没脸见人。终于找回场子的阳光踩在断枝上,耀武扬威。轻风不请自来,涤净了屋内的尘埃。
      周镜山在沙发上躺下,枕着、压着满铺细碎的阳光,身上亦盖了一层灿亮的阳光,身体暖融融的,比泡温泉还舒服。睡意朦胧中,他兴起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兼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我才不在这傻傻地烦呢!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各人会如何选择全看他们自己,狠得下心的他不得不赞一句尽忠职守,狠不下心的也无人苛责,看命吧!
      拧不过疯狂叫嚣、空空如也的胃,周镜山在距离上班时间不到一小时的十点钟醒来。烧开水,泡了一碗老坛酸菜方便面,挤了两根火腿肠进去。指甲盖大小的塑料叉子,硬是让他叉上来半碗面,一根不漏全都裹进嘴巴里,腮帮子鼓起,仓鼠模样,双排利齿加速运行。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自陌生号码的一通来电,他囫囵咽下口中的方便面,给舌头挪出活动空间后才按下接通键。
      “喂?”
      “我是武珊珊。”
      周镜山正要叉面条的手顿住,七分惊讶三分迟钝,“哦,是你——”
      熟悉的轻笑从手机的音孔里钻出来,一粒一粒泡沫似的,飘扬在半空。武珊珊像从前在电话里通知他和李愿领工资一样,声音听不出一丝因近期事变、身份暴露而应有的紧张与沉重,“原以为你不会接陌生电话,我从公共电话亭给你打的,两句话说完就走,就算你叫了警察也赶不上了。”
      “你想说什么?”
      “没别的,就想说声再见。我喜欢有始有终,思来想去,这通告别的电话打给你最合适不过。”
      “在你挂电话之前,能问你几件事吗?”
      “问吧,电话挂断之前知无不言。”
      “老孔手机里的□□是你做的手脚?”
      “没错。”
      “老孔是你——杀的?”
      “是我。”
      每次给他们发工资都漾着温柔的笑容,谈及老孔时脸上恰如其分的尊敬与钦佩,讲述老孔被害前后时双眸难以抑制的微红以及哽咽的嗓音,画面一桢一祯在脑海中闪过,周镜山对武珊珊足以乱真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无话可说。
      “幸好之前把收支账本整理出来交给了你,不然事发突然,你可能要乱套了。”
      周镜山一码归一码,赞了一句:“多亏了你做的账本,很清楚,省事不少。”
      “那——”武珊珊状似要挂断电话。
      周镜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拦住了她的动作,不是问句,而是一句复述:“你给我账本那天,离开的时候幼儿园的小崽子也放学了,你跟我说,为了孩子有光明的未来。”
      “我的确说过。”
      “那你加入长夜是为——”
      话被武珊珊打断,她抢先回答:“我加入长夜,就是为了孩子有光明的未来!”
      长夜就是一堵墙,拦在周镜山面前,他看不见墙的后面是什么、有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人头也不回、脚步坚定地走进墙里,仿佛那里才是前路。自口罩男第一次踏上他们的云端,周镜山就发现了一件事,长夜表现得比他们光明会更理直气壮,更义无反顾,更像正义的一方。
      “再见。”
      “再见。”
      两三口吃完剩下的方便面,嚼完火腿肠,喝了几口油辣辣的热汤,示威的胃终于偃旗息鼓。
      他该出门了。
      这两日守灯,熟悉的时间点,从家到三联公园再到坡上凉亭的熟悉路径,渐渐让周镜山拾回从前的节奏。
      一提到从前,多日不见的李愿猝不及防跳出来在周镜山的脑子里刷存在感。一路踩着鹅卵石向上,他没忍住骂道,没良心!只顾着旅游吃喝玩乐,撇下搭档不管,说好的兄弟情呢?!越想越恨,妈的!老子累死累活,烦得头都秃了,他倒优哉游哉,想得美!
      周镜山一气之下决定:就算做不成守灯人,他也要把李愿揪回光明会,跟身份没暴露之前的武珊珊一样当个编外人员。好兄弟,一起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