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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漂流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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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我们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能了解要去往何方。否则只能被时间裹挟,在空无一人的宇宙中漂流。如果存在命运,希望它能指引我们走向这个世界的真相。
——《虫之国》第二百四十一页
桐云
01
“……那是一片铺满落叶的草地,绿色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山坡的另一边。在那里我有一棵梧桐树,高约二十米。我常常躺在草地上,在大树的阴影下,抬头的时候……”
“砰——”
连舒说话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兴许是水杯放在桌上上时发出的响声。她停了下来,用左手取下眼罩,天光一时间有些刺眼。等她适应好了,看见桌面上的确是一个玻璃杯,外部是雏菊花纹。
“我还是建议,”说话的人穿着白色褂子坐在连舒的对面,是个金色头发的女人,戴着黑色框架眼镜,“你要坚持每天运动。”
“在你消耗能量、锻炼肌肉的同时,你的情绪也会得到提升,这对你的睡眠质量非常重要。不妨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你的梦境是否还会出现。”这个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说实话,现在思乡病在人类中已经很少见了。毕竟我们都是在迁移的过程中长大的,很难对土地有所眷恋。当然了,你的梦都是由你内心深处的东西引起的。你要尝试去克服。”
连舒微微点头:“我只是有时候,想看清楚梦里的人。”
“错误,这会让你对此更加记忆深刻。忘记它,无视它,不要在意。”女人加重了声音,“连舒,你可是有机会入选星际开发署的,不要为了这些不重要的事而牺牲重要的机会。”
在连舒离开帝国学院心理治疗中心之前,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房间编号——A43,不是什么重要的数字,和中央星系体积排名第五的行星编号一致。
连舒走在学院的路上,感受到落叶阔叶林的气息,是秋天快要到了。她闻着淡淡的落叶的气味,思绪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连舒是两年前入读帝国学院的。她出生在旧星,在南方星系中的一个小行星上长大,那颗小行星叫做“未城”。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被当地的学校收养,正常地接受教育,然后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入位于中央星系的帝国学院。基于她的天赋考核,连舒被分派到植物学系——在中央星系飞廉星的分校区。她当时想,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无非是和学院里资质最低的一批学生成为同学罢了。
一开始,连舒是很习惯飞廉星的生活的,她以异于常人的速度适应了中央星系快速且竞争激烈的生活。但不知道从哪一个时刻起,她难以入睡。即便是睡着了,也常常游荡在意味不明的梦境中,然后在夜半惊醒。到现在,她的梦里有了奇怪的生物体、有一棵参天大树、还有一个常常呼唤自己名字的女人。她看不清楚这些事物,却能莫名觉得似曾相识——一定,在哪里见过吧。
或许他们……
“连舒!”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连舒的联想。
连舒转过头,看到安室——与她同班的少年,有着蓝灰色的头发和一双浅色的瞳孔,在人群中显得很特别。
“你好啊,安室。”连舒带着笑容,挥了挥手。
“连舒,”安室站在阳光下,“我把今天上课的内容发给你了,回头注意看看。”
“谢谢你。”连舒对他的善意非常感激,“老师没有说什么吧?”
安室挠了挠头:“你别担心,我都解释过了。只是旧星植物起源的部分,你可能要花时间多看一看,过段时间会有测验的。”
“好啦,”连舒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我来说,再难也难不过飞行器驾驶。”
二人边说边笑,在学院主路分岔的地方告了别。
安室是个很可爱的人,连舒想。毕竟她自己是个古怪的人,也不算不受欢迎,只是从来不愿意完全地融入某个团体。因此在系里,她一向独来独往,除了教授,很少与别的人深入交流,是出了名的高冷。安室是少有的主动接近她的人,连舒对别人的好意并不会拒绝,同样报以温柔的回应。尤其是当做小组作业的时候,连舒是很感谢总是拉上她的安室,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尴尬。
回到房间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因为日照时间长,这里比未城的天黑要来得晚许多。连舒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想,过两分钟就会下雨了。飞廉星的天气定时装置几乎没有出过岔子,不像是在未城,总有不按时或者过大过小的雨水。
过了一会儿,雨声来了。连舒仍旧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
她听到雨水打在草叶上的声音,并不看见它的形状,也见不到雨滴所在的群体是如何从天而降席卷这颗星球的。好像这些也不是很重要。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连舒有些乏了。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躺在床上开始翻阅。
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烫金字体——《虫之国》,是用标准的旧星语系写的。这本书是她幼时由某种模糊的机缘所得,并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作者是桐云,更是从未听过的名字。连舒曾经在帝国学院图书馆查过这个名字,但一无所获。《虫之国》——这本童话书,陪着她度过了漫长的孤独的岁月。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翻开它,随便到哪一页,就能迅速读下去。连舒可以自信地说,若有人念出了任意一段的一句话,她就能快速且准确地接下一句。
《虫之国》讲述了旧星上一只小兔子的故事,语言平淡,细节敷衍,情节荒诞。要说想象力,也赶不上写作机器人的描述那样波澜壮阔。但故事里,那只笨笨地、不停寻觅虫之国想要拯救旧星的小兔子,让连舒觉得很真实。故事的结尾,外族人入侵了旧星,他们告诉小兔子,旧星是属于他们的虫之国,而能够拯救旧星的虫之国从来就不曾存在。于是,小兔子留在了旧星,在它出生的那片海洋里,与日月星辰相伴,度过余生。
连舒起初会想,那这只小兔子兜兜转转、徒劳无功,有什么意义。渐渐地,当她慢慢长大、开始寻找宇宙星辰的奥秘时,她有些明白了。对一些人而言,真相远远比结局来得重要。她一直努力在寻找的谜底,也许就藏在一些不经意的细节之中。偶尔她在睡梦之前细细思索一只玻璃杯的前因后果,觉得仿佛能抓到什么线索,仿佛能离某个伏笔更近一些——这是她觉得最为兴奋和快乐的时刻。然而这些话,她往往闭口不谈。连舒还是不愿意被别人当成疯子——尤其是大家看上去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有着贴近现实的事情要做。
想着想着,便能渐渐入梦。每一个夜晚,都如今日。
在梦里,未城的那个小小房间的窗外,有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她坐在在梧桐树下看书,小松鼠在她的身边奔跑。再一抬头,是白茫茫的雪地,落了满山的星光下,有一个人站在远处,朦胧之间似乎是带着笑意看向她,可那中间隔了星河万里,充满变数。
02
第二天是飞船驾驶课和星际战略理论课。一般来说,飞廉星校区的学生都不会选这两门课,因为和专业方向无关。但是连舒对此很有兴趣,每一个周二都会搭乘短驳飞船前往位于C2行星的帝国学院主校区。主校区坐落于一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复杂得超乎想象,还有一条河。连舒喜欢课程结束之后沿着空无一人的河岸小跑一会儿。
说回这一天发生的事。
星际战略理论课其实选的学生不多,因为难而空洞,会涉及到许多其他领域的知识。如果不能很好地融会贯通,在课堂上可能无法与同学进行平等、深入的交流。至于选了这一门课的二十几名学生,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那多半是冲着这门课的老师们去的——星际开发署的现任官员。换句话说,如果在课堂上表现优异,是有可能得到内部推荐、从而进入帝国最有话语权的决策机构。加入星际开发署,不只意味着荣耀,更意味着在最大程度上贡献于人类的未来发展。因此,每一个加入这门课的人都在抓住每一个机会希望能够大展宏图。
除了连舒。
她选择这门课纯粹是出于兴趣,以为能了解更多关于未来的发展方向。然而开始上课以后,她才明白星级战略理论课和星际开发署的关系。于是连舒的想法大概在“能去也不错”和“不要想多了”之间徘徊。
通常在课上,连舒很少发言。但是这一天,她跟班上另外几名优异在学生争论得面红耳赤。当时的话题是在从当前宇宙迁移到第三宇宙过程中可能产生的问题。大部分人同意在迁移过程中无法实现所有人的转移,且在第三宇宙寻找定居点时有必要对生命形式进行清理。连舒觉得很可笑,如果不能实现所有人的迁移还叫做迁移吗?剩下的人类只有可能在无边的寒冷中等待死亡。况且,尽管在当前“清理”是常有的做法,在道德层面却仍然是不能接受的——与当前人类生命形式不同的生物体就不叫做生物体了吗,还是作为“外来入侵者”有什么天然的权利?
争论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连舒的言论被斥为“天真”和“滑稽”,她则反驳对方为“无耻”和“功利”。也有少数几个站在连舒这一边的同学,但纯粹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争论到最后,课堂上乱成一锅粥。下课铃一响,连舒就拎着包气鼓鼓地走出了教室。
她独自走在河边,回忆了一下这一天。虽然在星际战略理论课上有了不太愉快的争吵,但今天的飞行器驾驶还是略有进步。兴许再过不久,她就能够克服混乱的方向感和对黑暗的恐惧。但那之后呢?也许她能驾驶着自己的飞船回到未城,或者去看看旧星——她出生的地方。对于身世这一问题,从前她一无所知,也懒得去知道。“有机会的话,再了解看看吧。”连舒抱着这样的心态。
河边种满了香樟树,散发着淡淡的气味。两旁是各种玻璃桥和巨型建筑,它们被笼罩在看不见的玻璃罩之下。连舒小时候就知道,如果找对了时间和地点,是能够观察到那只玻璃罩存在的痕迹的。人就是这样,不知道的时候无所谓,一旦知道了,就会一再确认、渐渐深入。而那只玻璃罩,让连舒觉得喘不过气——实在是,太不真实了。尤其是比对着帝国“自由、平等、前进”的价值观,想到这么多作为帝国的螺丝钉存在的人一生都在玻璃罩里度过,她就浑身难受。
连舒低头看了看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个信息获取器,显示屏幕上标着当前时间,下午五点零三分。她在抬头看向河对岸的太阳时,从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有个几乎胖成球体的男人在朝她的方向奔跑着,那人穿着奇怪的五彩斑斓的外套,戴着蝴蝶翅膀形状的墨镜。
连舒有点紧张,四下无人,按理说C2行星的治安还比较良好。她往河案的护栏边靠了靠,装作在看风景,眼睛偷偷瞄向来人。
那人跑近时,依旧没有放慢速度,口里不停念叨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在他跑过连舒跟前的一瞬间,连舒听到了他大口的喘气声,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茉莉花香。
……等等?连舒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他是……
那人在两米远的前方突然停住了,回头看向连舒,墨镜顺着塌鼻梁往下滑了一段,露出一双眯成缝的眼睛。
“伯伦?”连舒脱口而出。
对方歪着脖子点了点头:“正是在下。”
连舒确认这不是什么犯罪分子,而是个名人——伯伦,臭名昭著的星际诗人,经常发表一些愤世嫉俗的看法。有些特定时刻,连舒是极少数能够理解他的诗的。
连舒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好勉强自己礼貌地说:“你好……”后半句话还没出口,伯伦就打断了她。
“我赶时间还有个演讲啊。”伯伦说着,从衣服外兜里抓出一叠乱七八糟的广告单,塞到连舒怀里。
连舒觉得莫名其妙,眼睛一扫,目光聚在了其中一张纸的一个黑色小标题上。
“等等,”连舒朝着伯伦大喊,“我怎么能去?”
伯伦头也没回:“你会知道的!”
连舒看着伯伦逐渐消失的背影,有些发愣。
她手里死死抓着那几张仿佛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广告纸。最外层那张纸上的一个小方框里,黑色加粗的标题赫然写着:
“帝国签售会——桐云与她的虫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