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归何处》草木何求折

5、第 5 章

　　李漫浩和陪同讯问的顾婧坐在讯问室的桌子前，盯着那个沉默的男人。
　　他面前的饭菜并没有动，人甚至还保持着李漫浩出门前摆的那个拒绝交流的低头的动作。
　　这么僵着不是办法，李漫浩吃完了饭，脑供血充足，这会儿的心思十分活络。
　　她伸手敲了敲桌子，使得力气不算小，敲得声音还挺大的，让一直安静的男人微微抬了抬头，不过只是一瞬，他的头就又低了下去。
　　“我们调查的证据挺充足的，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李漫浩向后仰去，身子靠在了座椅靠背上，“我知道你不想说话，跟我们来沉默这一套是吧？成，我给你说，你听着。”
　　李漫浩完全是一副放松的姿态，她甚至将多年来当刑警不自觉养成的匪气的气场全然放了出来，整个人给人一种凶悍的感觉。
　　透过监控摄像头看他们问话的其他警察立刻都猜到他们队长要开始挖坑讯问了。
　　只听李漫浩又说：“就算你不认罪，人证物证俱在，到了法庭上该判多少年还是判多少年。就你这恶劣谋杀行径，进去坐个几十年牢都是最基础的。等你出来，人老了，头白了，你还能干什么？去给人家扫大街？然后就拿着连你活下来都勉强的工资，在某天被人发现死在垃圾堆里吗？”
　　顾婧和监视器前的众警察在心里默默倒吸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知道队长平时冷冷淡淡和和气气的，但是非常时刻说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子一样，能直接戳到人心窝子里。
　　李漫浩的声音很温和：“是，我们知道你苦，知道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觉得你再努力都没用是吧？你想活下去，却被意外一次又一次夺走你珍视的东西。你觉得你自己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爷却这么不公平，先是让你母亲和儿子出事，接着你老婆又出事，即使日子都这样了你还没放弃，还想努力，想赚钱给儿子续命。你觉得自己都烂到了臭水沟里，被生活踩到了泥里，但是还有你最后活着的希望等着你去救，所以你才能一次又一次的从阴沟里爬出来，挑起身上的担子，去延续着痛苦的生活。”
　　汪国安呆愣的眼珠动了动。
　　李漫浩的语调陡然严厉起来：“可你究竟想过没有！你无辜、你可怜，你昨天撞死的那个人不无辜不可怜吗！法院判决书下了，赔款赔了，牢也坐了，你不是都认了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报复个屁啊！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撞死了他，他的孩子以后都没了爹，妻子也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不知道哪句话戳动了汪国安，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使劲儿地捶着面前的小木板，把饭菜都掀到了地上，手铐哗哗作响。
　　他嘶声竭力地吼着，双眼通红：“你他妈的知道个屁！你们警察都是傻逼！他孩子没爹是他活该！！他该！！！要不是当初他酒驾撞死我妈！我他妈逼的能有后来的事吗！啊！！我孩子不可怜吗？！我妈我媳妇儿不可怜吗？！我媳妇儿后来哭瞎了！！哭瞎了！！你知道吗你！！这是他欠我的！他欠我的！！！”
　　李漫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火，眼底寂静无波。
　　顾婧和监控器前的众人也跟着她沉默。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家……”男人吼够了，趴在桌子上，哽咽着哭了起来。
　　一个常年沉默的男人，一个肩上常扛着责任的男人，原来他的眼泪这么苦、这么多。
　　男人捂着脸，泪水一滴滴砸落在桌板上，声音带着哭腔，沙哑着，特别难听：“我妈……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我爸出轨跟他离婚了，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的……我想好好学习啊！我天天努力学习啊……可我他妈的怎么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成绩还是一直不好……好不容易等毕业后找了个货车司机的工作……好不容易结了婚稳定了下来……我就想着终于能好好孝顺我妈了……谁知道……谁知道……”
　　“都是钱力伟那个东西！！”汪国安又激动起来，双手捶的通红，他嘶声吼叫，“都是他喝酒开车！是他毁了我！！毁了我的家！！！都是他！！我撞死他怎么了？！要不是我实在不想等了我还想绑架他！折磨他！让他知道后悔！！”
　　李漫浩皱了下眉，刚想向监控器前的同事示意来两个人帮忙摁住他，汪国安又突然安静下来，双手死死地揪着胸口，哭的喘不上气儿:“我其实……其实都原谅了他的……判决下来后我认了，能给孩子治病就行……我老板也是个好人，当时给了我钱，让我救孩子的命……可我……可我对不起他啊！我毁了他一车的货！还让别人截了肢！我自己倒霉自己命不好就算了！还他妈逼的连累了别人啊！！我真不配活着！！”
　　哭喊着，男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都是因为那个贱蹄子！！凭什么她不遵守交规发生了车祸让我担责？！就为了躲她，我孩子的救命钱拿去赔截肢的车主了！！我开车这么多年没出过一回事！就因为她！因为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大学生！害苦别人的后半辈子！害死了我儿子的一条命！”
　　李漫浩等他缓和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是当时需要截肢的车主坚持让你赔款的么？他知道这是你孩子的救命钱么？”
　　汪国安抬头，冷冷地笑着:“你们这些吃国家编制的公务员懂个屁！那个车主也是个普通家庭，凑截肢的手术费根本凑不出来，但是不立刻截肢他的命就有可能保不住。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爹妈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让我先把该赔给他们的钱给他们，我也对着他们跪了下来，磕头求他们，说我儿子也需要这笔钱……可是最后……最后……我把钱给他们了。我知道的……我儿子救不回来了……他现在只是续命而已……”
　　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又突然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他妈的不是个人！”
　　原本同情他的警察们听到这话后心里都不舒服起来。
　　他出事固然让人同情，但也别逮着谁都骂啊。
　　他们警察吃国家编制，他们也付出了相应的劳动，甚至还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哪一行都不容易，哪有他这么一棒子打死的？
　　李漫浩无法评价别人，她没有别人那些经历，没办法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胡乱评论，而且这也根本无法单纯的评论是非好坏，只能冷漠地问着：“两周前骚扰受害者家人的流浪汉是不是你？”
　　“是我。因为离太远了，我想近点儿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毁了我的男人，就装成了流浪汉。”
　　“你在哪儿杀的那个女孩儿？”
　　汪国安发泄出来了心里的东西，比刚开始要配合多了:“北郊那条新建的路上。我当时跟踪了她好久，她生活特别有规律，很容易就摸清了。我知道她下晚班后会走到那个路口打车，就提前借了辆开出租的朋友的车子，当时拉到她之后本来想在车里直接杀了她的，又怕弄脏我朋友的车，就把她给弄晕拉到了北郊那条路上，那条路刚修好，也没路灯，平时基本不过什么车子。我就把她扔到了路中间。”
　　然后来回碾轧。

　　李漫浩当天给父母打了时间特别长的电话，把这个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到她问汪国安为什么在撞到钱力伟后停顿了两秒，还有把续命钱给别人的行为后，林迩和李澈昀也沉默了。
　　很少有人天生是坏人。
　　都是被这狗日的生活一步步、一点点，慢慢逼成了这幅鬼样子。
　　一个人希望越大越坚韧不拔，当他遭受到无法接受的灾难的时，反应就会越大，心理扭曲就会越严重。
　　只不过有的人甘愿踏入了堕落的沼泽，再也无法从泥潭里爬出来，而有的人——
　　汪国安已经移交司法机关了，局里的众人也清闲了一会儿。
　　李漫浩坐在市局大厅前台正捧着保温杯喝着养生枸杞茶，忙里偷闲玩儿会扫雷，却被一个进来的走路姿势怪异的青年给打断了。
　　“警官。”青年挺高，长得不算特别帅，但是笑起来很阳光，“我就是你们前两天联系的那个被截肢的车主。”
　　他当时刚高考完，花了一个暑假考了驾照，那天好不容易拿到驾照，就迫不及待兴冲冲的想去开车练手。
　　他小心翼翼地不敢跑快，还喊上了自己父母坐在后排陪着他，省的他这个新手司机上路出什么意外。
　　结果他本身没出意外，却被别人的意外所连累。
　　李漫浩给他拿了瓶酸奶，和他坐着聊了一会儿。
　　李漫浩呷了口枸杞茶，听青年说着话。
　　“我之后生活一直挺顺利的，那笔钱不少，我做的手术、术后的复健、安装的假肢都是最好的。就是可惜……”青年叹口气，“我当时在重症监护室里，也是后来才知道这笔钱是他要用来给儿子治疗用的，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你不用过意不去。”本来安安静静喝茶的李漫浩开了口，“这是你该得的。这场事故里本来就属你最无辜。而且汪国安心里也清楚，他儿子受伤太严重，年纪又太小，本来就活不下去了。这笔钱给你是救命，他用就只能续命，还是给你有用，放他自己手里除了多添痛苦也是浪费，他也是自己甘愿这么做的。”
　　青年显然有些震惊。
　　她不是……警察吗？
　　这……这是警察该说的话吗？
　　正常回答不应该是：你节哀，这件事没有对错，你现在活着就好，就是可怜了那条无辜的生命之类的吗？
　　直接说这钱放汪国安手里就浪费了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