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青苇

2、第 2 章

　　日子艰辛难熬的时候每一天都好似一年、一辈子那么久远，苦苦挨不过去，而一旦轻松自在起来，便如清流急湍般飞快流掉了。恍惚不觉间，已然到了五月。
　　“琉璃，你怎么还在睡觉？”群玉进来唤她，言语之中带了几分责怪之意。
　　一开始群玉就不喜欢她，到了后来陆离虽然能与她并肩、平起平坐，也只能说是面和心不和。
　　陆离在睡梦中修习秘术，竟忘了时辰，听得群玉呼唤才惊醒：“呀，该不会误了赛龙舟？”
　　匆忙爬起来梳妆打扮，就连群玉也上来帮忙。

　　一直在寻找机会的陆离竟然半年过去也未得见天颜，可知前人所写赋中词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并非虚言。
　　已经是端午节，这一天所有妃嫔都能出席龙舟会。怎知陛下不会突然看中自己呢，所有的妃嫔都这样想，尽力打扮起来，务必做到明珠耀躯、光华不可逼视，连梁美人也不例外。
　　出去见人，连随行的宫女也须得容貌端丽、伶俐大方，才不会在同侪当中落了下风，所以梁美人带的自然就是向来得意的群玉和陆离了。
　　群玉并陆离两个穿着新裁的水碧色褙子，挽着双丫髻，因为节日喜庆，特许她们这些宫女略略佩带一些银首饰，打扮起来看上去也是十分的颜色，倒比起寻常的民间大家小姐还强上几分。
　　陆离因为今天早上群玉的示好，格外殷勤起来，看了一眼她身上穿戴便赞道：“群玉姐姐真是个雅致的人儿，连袖口都绣上了梅花纹。”
　　本来是用来夸人的话，一出口却惹得群玉讪讪起来，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却是陆离不当心了，她忘记了几个月前才出的丛玉一事，也没料到向来知道分寸的群玉竟也存了非分之想。
　　半天才从群玉口中蹦出一句话：“琉璃，你怎么也不在领口袖口衣服边上绣些个？”
　　这一回换成了陆离尴尬，她盯着袖子看了会儿，才吐出句：“我不擅女红。”
　　确实，从前她最看不起这些技艺，便是在学经史的闲暇间也不屑去碰上一碰，就是穿针引线这等最简单的，她也还是近来为了缝补衣裳才新学的。
　　女儿家若是不擅女红，少了“德容工”中的一项，便和残疾没什么两样，最是遭人奚落、看不起，群玉这才自觉扳回面子，脸上缓和过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跟着梁美人来到为宫妃贵人们设座处。
　　低等妃嫔们已经来得差不多，分散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梁美人因为住得远、走得慢，和众人一比就是迟到，自觉惭愧间低着头默默寻了个座位。
　　又过了半刻时间，才有三名盛装贵妇簇拥着中间一位遍体辉煌、仿若九天仙子的女子过来。
　　原来那便是皇后慕长华，以及正一品的淑妃林婉、贤妃李贞，从一品的兰妃刘绿萝。
　　梁美人等一众低等妃嫔一见之下纷纷拜倒行礼，待皇后一行人落座后才得以重新归位。
　　贤妃朝低等妃嫔们扫了一眼，连带着站在她们身后垂首低眉的宫女，脸上浮出笑意，向皇后道：“妹妹们本是一等一的人才，娘娘一来却都被比了下去，可见娘娘是天上人物，非同寻常。”
　　淑妃也顺着话儿奉承了几句，唯有那兰妃默不作声，冷眼看着一派锦绣灿烂。

　　这边才坐定，那边至尊的皇帝陛下就缓缓踱步过来了。
　　齐国属水德，尚黑，所以皇帝陛下一应服饰皆为黑色，上面绣有金线龙纹，除了皇后朝服是黑地上绣银线凤纹之外，无人能僭越。
　　皇帝萧琸本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容貌英俊已极，被黑袍金冠一衬，更显得面如冠玉，比之果掷盈车的古代美男子也不遑躲让。
　　见他一路走来，在座的妃嫔无不盈盈下拜，同时悄悄瞥一眼去瞧，既是渴望获宠，又是年轻男女间的思慕之意。
　　宫女们虽早得主子们教训不可妄想，但毕竟年纪尚轻，严责苛罚也抵不过渐次在心中萌芽的情爱之念，禁宫之中又难得一见年岁相当的男子，加之贪图权位金银，是以大半自恃容貌姣好的宫女都对皇帝陛下存了绮思。
　　一双双目光飞快地从那金龙黑袍的主人身上掠过，陆离的眼神混杂在其中倒是一点儿也不显眼。
　　把萧琸的面貌印在心里头，又重新低下头去，这时候皇帝萧琸已经微微笑着拉起皇后的手，相伴着坐下了。
　　正主儿到了，龙舟赛才敲锣打鼓地开始。
　　帝后皆已至，那些个外命妇们少不得要过来行礼，皇后吩咐宫女领她们去坐。
　　其中体态最是风流的临汾王妃走到皇后身边，福了福身便紧挨着坐下，亲亲热热道：“表姐近来容光更胜往昔，是否为内务府新进献九真养颜丹之效？”
　　临汾王妃谢如意乃是皇后穆长华娘家姨表妹，原本就亲近，自从年前嫁与了萧琸胞弟临汾王萧琅为正室王妃，来宫里头走动得也多了起来。
　　皇后笑着说：“才刚得的东西，偏你消息灵通！”
　　言语中虽带着嗔怪，却并无严厉之意，谢如意显出一分得意来，趁机道：“表姐不如赐我一盒？”
　　“哪里好说赐便赐？就连我，也是陛下恩典才得了少许，”皇后目光一转，投到坐在萧琸右手边的兰妃刘绿萝身上，“表妹不如去向兰妃讨。”
　　皇后坐在皇帝左手边的尊位，那么右边按例应是接下去份位最高的妃子所有，正一品的四妃尚有两位，哪里轮得到刘绿萝？
　　所以这至尊右手边的人是谁，也就成了宫里人评判得宠与否的标准之一。
　　萧琸本在和兰妃说话，听皇后提起“陛下”二字，回过头去，正好对上谢如意一双春水盈盈的眼睛，不由得微微一笑，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王妃若是喜欢，朕便让内务府逐月送去王府。”
　　谢如意拜谢了，起身时特意做出十分的婀娜身姿。

　　这时龙舟渐渐靠近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湖面之上。
　　宫里头的龙舟赛掌舵、划桨的皆是各宫之中身强体壮的宫女，分别穿着五色衣裳以区分，这世上静如处子是一种美，动如脱兔也未尝不是，平素皇帝贵人见多了婉约之美，反倒觉得这种动的美更新奇、更具有吸引力，是以每年的龙舟会都格外热闹。
　　皇后宫里的宫女穿着黄色衣衫，淑妃、贤妃、兰妃宫里的分别着青蓝紫三色，至于其他零零星星从各宫殿里来的则穿着白色。
　　紫色尊贵，这里边又是一层恃宠凌人之意。
　　看着那一船的紫色，陆离想起几个月间陆陆续续听来的兰妃专宠的传闻来。据说这位兰妃不但容色风华绝世，呵气如兰，更加难得的是步步生莲，将细粉铺于地上，她每行一步，地上便会绽出一朵莲花图案来。
　　所以自她以七品官员之女身份选进宫来便立刻获宠，从才人起封，临幸后迁至六仪中的芳仪，不过两三月时间，便已是九嫔中的修仪，后来更因有娠晋为从一品的三夫人之一，得赐封号为“兰”，一时间人人瞩目。虽然因为意外而流产，却丝毫于帝宠无损，皇帝一月中总有十来天驾幸她的披芳宫，时至今日地位不可动摇。
　　呵气如兰？只要日日口中含着香药，便是一嘴的臭气也能变成香的，至于生莲步，真想去学也非十分困难，所以在兰妃之后宫中女子人人都习得了此种步姿，只是不似兰妃般能让皇帝惊艳罢了。
　　不错，这些伎俩在陆离看来，并无特别之处。说起来，齐国地处偏西，论心思精巧远不及东方的郑国，什么呵气如兰、步步生莲这些招数，不过是郑国宫闱之中百年前便已用滥的旧手段。
　　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打断了陆离的这一番胡思乱想，放眼望去，紫色龙舟已经超过属于皇后的黄色，桨起桨落似飞一般地向前冲去。
　　皇后脸上不为人察觉地浮起一丝怒意来，转瞬间又恢复了欢欣笑容，侧过头向萧琸道：“兰妃妹妹必定花费了许多工夫，待会儿夺魁了，陛下可得好好赏赐赏赐，方不会辜负了兰妃妹妹苦心。”
　　“这等小事，皇后做主便是。”虽然爱宠不断，萧琸对于慕长华这个嫡妻应有的尊重还是一点都不少的，比如说今天的龙舟会乃是后宫盛会，赏赐理应出自皇后，那么对于兰妃刘绿萝，他至多只会私底下多予几番爱怜。
　　话传入兰妃刘绿萝耳里，那脸上难得展露的一丝春风得意也化作了冰雪。
　　“若让我说呀，”临汾王妃谢如意声音如黄莺般悦耳动听，“以表姐的尊贵，当然是无人能及、不可冒犯的，但其他各位娘娘为何不下场去试上一试？便是输了，博得陛下一笑也是好的。”
　　萧琸还有些迟疑，忽闻旁边的李贤妃哎呀叫起来，顿时把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
　　只听她说：“从前在闺中姐妹们最爱划船作耍，我呀总是那个输家，虽然如此，其中乐趣过了这许多年还是难忘。”
　　贤妃李贞乃将门之后，较之寻常名门闺秀少拘束，也不那么娇滴滴，她说亲自掌过舵赛过船，众人当然是信的。
　　皇后也道：“今日在场都是自家姐妹，并无外人，哪怕出丑也无人取笑。”
　　兰妃一听就知，皇后她们是故意想折辱心高气傲的自己，便微蹙着眉向皇帝道：“陛下，妾——”
　　她刚想说今日身体略有不适，就被打断了。
　　“兰妃妹妹该不会想称病推辞罢？”李贤妃笑着说，一句话就绝了兰妃的退路。

　　萧琸这一日兴致颇高，左右确实如皇后所说无外人窥伺，便下令除皇后外，所有妃嫔外命妇编成几队赛舟，胜者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低份位的嫔妃们一个个花容失色，须知，若是上了龙舟，如林淑妃、李贤妃、临汾王妃这等贵人绝不肯亲自动手，什么脏的累的活就落到了她们身上。
　　她们平常虽说位份低、得的赏赐少，但始终是主子，身娇肉贵，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梁美人脸上也是愁云惨淡，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回头看去，是跟在她身边的陆离，便略略定下心来，且听她怎么说。
　　“这正是娘娘的机会，”陆离嘴唇微动，声如蚊蚋，“待会儿娘娘不妨寻隙落水，衣衫尽湿之下更显出楚楚动人之态。”
　　“然而我不谙水性——”这样大胆跳脱的举动别说梁美人不会水，便是熟习也断不敢为。
　　陆离更上前一步，说：“娘娘尽管放心，奴婢自小水性极佳。”
　　梁美人争宠心虽淡，但在这宫廷之中，所有荣辱都系于皇帝一身，多得几分爱怜，境遇也能好上几分，连带着家中父兄都有好处。后宫之争也关系着家族的荣辱变迁啊。
　　可她这一次出头，会不会投机取巧不成，反遭人嘲笑，如同丛玉一般？
　　梁美人还在犹豫，但时间不等人，凝芳宫主位林充媛已经拉着赵婕妤、李才人离座，只催促着她了。梁美人只好先把陆离的话放在心底，暗暗决心见机行事。

　　落水这等把戏在郑宫之中并不少见，但要落得漂亮，柔弱可怜中丝毫不显出狼狈来则又是一门学问了。陆离也是因为几个月都没有寻着机会，着急了才大胆做出此建议。
　　待梁美人一上龙舟，她便紧紧盯着，不敢稍一分神。
　　事实上，想得到落水这一招的何止陆离一个？无论从前的郑宫还是现在的齐宫，宫中女子争宠的心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龙舟才动起来，就有人娇呼着落水，一个两个地，下饺子一般扑通掉落。
　　岸边看着的贵人们纷纷笑起来，皇帝萧琸也大感有趣，吩咐会水的宫女去救人。
　　皇后在旁边道，这些被救起来的妃嫔们落水受寒，再经不起风吹，不如直接送回各自住处去，无须多礼。
　　话说得冠冕堂皇、在情在理，皇帝一听就允了，只是白费了落水妃嫔们的一番苦心。
　　梁美人被他人抢了先，又见她们似乎未得了好去，暂时只得安下心来，用一双纤纤玉手执起木桨。
　　妃嫔们哪一个会划桨？不说桨在水里分外沉重，便是能奋力划上几下，也怕左右两侧人动作不一致，使得船只能在湖里原地转圈。
　　船上人不一会儿就乱作了一团，这般景象反教岸上人看得高兴，兴致格外高涨。
　　幸好还有原先经过训练的宫女留在船上做指导，几番折腾下来，勉强镇定了手脚。
　　梁美人这一船位分最高的正是那兰妃刘绿萝，只见她坐在船头，像弹琴吹箫般循着乐律敲打锣鼓，一边还皱着眉，显得尴尬又难为情，远不如李贤妃那般落落大方、从容自在。
　　主子如此，底下人更是有样学样了。梁美人等一干人都只是摆个虚架子，真正出力的没有几个，不多久就远远落在了后头。
　　一直到其他几条龙舟都快抵达彼岸，兰妃这一条才刚刚驶到湖心——正对着皇帝等人。
　　兰妃又气又急，却是半分力也使不上，而要想让她向李贤妃等人低头认输，无疑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念头转了几转，灵光一现之下想到方才几人的伎俩，便留心找了个机会，在船身晃得厉害的时候装作不小心，故意跌下水去。
　　这一落水不要紧，要紧的是会水的宫女们刚刚都去救妃嫔，又顺道送她们回去了，眼下在场的竟然没一个主动去救。
　　兰妃原本想的是落水之后立刻被救起，一身水淋淋的就可以直接说回去换衣服，顺理成章避开李贤妃的锋头。却不料偏偏少了救她的人，真真是棋差一着。
　　湖水夹杂着一丝寒意四面八方地朝刘绿萝涌来，她想起入宫以来的种种心酸苦楚，不由得流出泪来，一时竟忘记了呼救，任由湖水带着残忍恶意把她吞没。
　　转机的发生同变故一样，都只是在一瞬间，等兰妃回过神来，她已经躺在了辇车之上，眼前隐约晃过一张宫女苍白湿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