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小姐的单身日记》程浣言

1、罐子小姐和离家出走的杰西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罐子小姐是在接了四十八通电话后遇见的布朗夫人。当时罐子小姐正走在下班途中的碎石路上，月牙初升，天色尚白，夏季的溽热总是让人心不在焉的。

　　路过Tany咖啡屋时，罐子小姐毫不费力就注意到了布朗夫人，她在大落地窗前无精打采搅动咖啡的样子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罐子小姐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显然布朗夫人也恰到好处地抓住了游动于两人间那稍不留神便会溜之大吉的空气流。她抬头向罐子小姐凝视了两秒钟后缓缓抬起了右手，嘴角翕动着如刚刚启动的除尘器，不过这足以将她的善意传达给罐子小姐，并鼓励罐子小姐在当下做出决定，推门而入。

　　布朗夫人是市立图书馆职员，罐子小姐对她的所知仅限于此，如果说非要再多点注解的话，那就是一个月前，罐子小姐搬来64号大街成为她的邻居。罐子小姐想，布朗夫人对罐子小姐的了解大概也不会超过一个新邻居对她的了解。

　　罐子小姐始料未及的是，布朗夫人有备而来。这倒不是说布朗夫人为了等罐子小姐而精心坐在咖啡屋的落地窗前。布朗夫人坐在那里，表面上漫不经心仿佛随时可以像个热气球冲破屋顶飘向云端，但私底下布朗夫人早已准备好一整套剧目和演出，她窥视着每一个可能会与之产生交集的人，一旦时机成熟便使出浑身解数迫使对方不得不洗耳恭听，并且如她所愿从中获取某种丘陵般连绵不断的道德训诫。

　　于是，罐子小姐知道杰西又离家出走了，而离家出走的杰西在三年前的今天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

　　杰西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发生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幼稚园的小男孩，美工教师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苹果树绝对不是他笔下歪歪扭扭的那种紫色。

　　就这样，杰西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布朗夫人至今也不清楚杰西是出于愤怒还是求知而离家出走。不过，这次出走并未引起布朗一家的重视，因为五个小时后杰西又回家了，而布朗夫人和他的先生又总是那么忙忙碌碌。

　　比起为什么离家出走，布朗夫人更关心的是离家出走这件事本身。但事到如今罐子小姐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布朗夫人的关心为时已晚。从罐子小姐与布朗夫人冥冥之中注定的这次相遇往前推算，杰西最后一次出走已经长达三个年头。但也许这并非最后一次，罐子小姐完全相信杰西可能会再出现，正如罐子小姐完全相信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

　　幼稚园事件后，杰西的离家出走就好像布朗夫人每周一到周五去图书馆打卡上班一样既日常又平淡无奇，因为没有家庭或学校方面的争执，所以布朗夫人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孩子略有不同而已。这种不同好比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叶脉，完全符合自然生态规律，布朗夫人也一度为自己的这种放任开明而沾沾自喜。布朗夫人之所以对杰西出走完全不加干涉的的另一个理由是，回家后的杰西并未显示出因出走而受损的任何迹象，反之他浑身亮晶晶的，“是那种苹果酱一样亮晶晶又洋溢着满满幸福感的光环。”

　　大约十岁的时候，杰西离家出走这件事慢慢露出让布朗夫人觉得不太寻常的端倪。起初是文具和书包，然后是棒球帽，仙人掌，斗鱼缸，而引起全家人真正恐慌的那次就是布朗先生公文包的失踪。至此布朗夫人终于发现，家里的东西一直以来都在慢慢消失。

　　“其实在咕咕(布朗家的一只小黑猫)不见了的那次，我们就应该想明白，是杰西把它带走了。也许是扔掉了，又或者送给朋友了，但说不定他自己藏在某个地方偷偷养着。”讲到这儿，布朗夫人顿了顿，喝了一口两小时前就已经冷得发白的拿铁。

　　“天知道呢，但猫总会想办法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可是他就那样不管不顾拿走布朗先生的公文包，这件事可没办法让我原谅他。”

　　于是，罐子小姐又知道杰西每次出走都会从家里带走一些东西。起初只是杰西个人的小物品，但后来他带走了猫，拔走了电话，甚至把他父亲公文包里的合同偷走，害得布朗一家险些惹上官司并最终不得不牺牲掉两年的收入作为赔偿。

　　“可是我们到底还是应该庆幸，毕竟我们已经积累了这么丰富的经验，并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且这种毫无理由的出走和消失，比起在订婚或结婚前夜逃走好的多。要是抛下出生不久的婴儿就神秘失踪的话那就太糟糕了。”在罐子小姐乱七八糟胡说一通的空当里，罐子小姐偷偷瞄了眼手表，时间确实不早了，往常这个时候，罐子小姐已经泡在浴缸里尽情享受奶盐热水浴，并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广播里那两个永远在暧昧不清的播音员聊些鸡毛蒜皮的市井新闻。总而言之，接下来的所有活动都会比罐子小姐坐在布朗夫人对面这件事来得有吸引力。

　　虽然罐子小姐不得不想尽办法来安慰布朗夫人，或者说打断布朗夫人的演说，但无论罐子小姐试图讲着什么，布朗夫人都置若罔闻。她全身心投入于她那场盛大的自言自语和絮絮叨叨当中。后来罐子小姐是怎么离开的又是怎么回到家而那两个播音员当天又编排了些什么娱乐八卦，所有这些罐子小姐都无从记起，能真真切切追忆的唯有那仿佛被人投进大浪里久久无法上岸的精疲力尽。

　　以及，很久很久以后在罐子小姐口袋里突然出现的这张餐巾纸。

　　“离家出走的人是不被祝福的，上帝也看不见他们。”

　　但究竟布朗夫人有没有说过这句话，而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罐子小姐完全不得而知。

　　“罐子小姐，我要离家出走啦。”也许有一天，罐子小姐会接到杰西的电话，在罐子小姐枯燥无味的某个工作日的第一通，或者第四十八通电话。罐子小姐想，不管哪一天，罐子小姐都会很热情地回答道，“好的，我知道啦，你用力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但情况也许会是这样的。

　　“喂，喂，罐子小姐在吗？\"

　　“快点帮我叫罐子小姐啦，我有话要和她说。\"

　　“啊，罐子小姐很早以前就走啦，她不在这里了…啊，好多好多年啦…\"

　　“罐子小姐还是瓶子小姐的，我们这里都没有。听清楚啦，没有这个人。也许以前有过，以后可能也会有，但是，现在，目前而言，的的确确没有这个人。”

　　此时此刻，彼时彼刻，的的确确没有这个人吧。没有一生都在离家出走的杰西，也没有一生都在接电话的罐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