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起不知处 ...
-
洛笙拢了拢身上的轻裘，寒凉才微微褪了些。回望来路，高墙深巷之内，连晚风都有些许无力，深秋的凋敝之感到底让人有些难耐。前方带路的侍从疑惑地回头，稍许不奈倒是不暇掩饰。
“快些，大人还在等着。”
忽而心中一沉，如今处在非常之地，当即含着歉意道，“还望这位大人见谅，楼阁精巧，一时忘了所在。”声冽如冷泉，据容貌来看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侍从也不欲多言，摆手便作罢了。
拾级而上，殿阶磨砂般的质感古朴而厚重，堪堪染上的薄霜使人不觉生寒。思及此，洛笙不觉想起这位祁大人。
祁殊，三五年前或许知其名者甚微。据传闻，那时景帝一时兴起，独自去往山中游猎，未曾料到变故陡然横生。现在想来，祁殊在那时经过确乎是极为偶然的，然而却因救驾替景帝承受了致命之击。
就算未曾亲眼见到，洛笙也能从只言片语中大致想象那时的情形凶险。本该前程似锦，奈何祁殊终究伤及根本，连宫中御医也只叹一声可怜，无力回天。也许是上天垂怜，不忍夺去这般芝兰玉树，祁殊本已枯竭的躯体竟然焕发出一线生机，日渐好转起来。
即便如此，终是落下宿疾，余生再难动武。景帝向来以仁善治国，更是因此心怀感念，处处关怀备至。而可巧的是祁殊博采众长，才略过人，便常伴景帝左右出入朝堂。他几乎是平步青云，不过几年光景，便成为圣上心腹之人，如今离相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连阁老也不得不称一句后生可畏。
他略不经意地想着。近几年里朝中一片混沌，圣上身体也是越发不适，虽还在壮年，却已经显出垂暮之态。毕竟子嗣绵薄，太子又尚且年幼，倒是越发倚赖祁殊……洛笙忽地惊觉，有人喊自己。
不知何时，他已踏过百层殿阶，进入了楼阁内。屋内的暖气袭人，地上辅着深色的绒毯，脚下的触感十分柔软。沿着毯子一路往上瞧，纵然心中几经回转，洛笙仍然止不住有些动容。怪得，世人皆道当今恩荣正盛的天子近臣是何等风光霁月一般人物，也并非没有一点实据可考。
尽管还未入冬，他却已经披上狐裘，手里揣着精致的暖炉，雕工玲珑，令人忍不住想要窥见其间细细的纹理。有些透着苍白的下颌埋进如雪的绒间，神色却仿佛一成不变的温玉，只是眸光淡得几近月华。
偏是这样一双眼，洛笙却忽的如郁结于胸，喘不过气来。
“你叫什么名字？”
失神几分，洛笙想，他终归还是这样一个人。
“洛笙，笙歌的笙。”
接着答道，“师父说我们这一行声为其本。”其声倒真如幽谷箜篌，雕梁弦音，端得是天生一块好料子。目光澄明，几可觑见倒影，“大人可是想听我唱一曲？”
左右立即出言道，“大人尚未发话……”
“无事，”祁殊也不恼，唤着身侧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煊羽，他是否与太子身量相仿？”少年并未立即回话，上下扫了一遍立于堂下的洛笙。
洛笙神色不动，少年眉目清俊，凉如寒星的一双眼深不见底，令他眸光一瞬黯了下去。
少年凝视片刻，终究收回了暗含着些许探究的神色，“是，大人。”话语简洁毫不拖沓，垂下眉眼退回原处，便不再有一句言语。
“如此便好，”祁殊却语出惊人，
“你便进宫陪伴太子吧。”
洛笙猛的抬头，“太子殿下？”面上是不暇掩饰的失态。
“咳咳……”
如白玉般修长且骨节分明。
这样一双手，本该焚香抚琴，执笔挥毫。奈何天妒英才，此刻却是叫他以帕掩唇。洛笙几乎可以想到，在那样一方如雪的素帕下会绽出怎样殷红的梅，“无妨，你只管去便是。”
洛笙欲言又止。此事已定，本就没有他再商榷的余地。
一路无言。
想来那时的心绪到底还是乱了，洛笙竟记不起最后是如何出了前殿。
回神间，碧瓦青砖，石桥流水，倒是好一番清秀风景。一方匾额，上书“鎏翠轩”，飘逸挥洒，颇见题字之人功力深厚。
这居处端的是风雅至极，却又不失温文的书卷之气。洛笙不由注目：“倒是好字。”世人虽喜竹，然而多多少少掺了些附庸风雅的成分，唯有一人知晓，他不过是……
想来竟然一路神乱到如此境地，还恍恍然不曾察觉出来。到底是那个人的缘故，还有什么能牵动自己早已久无波澜的心绪。
初不相识，终不相认。
他原就听过这句话，然却在此刻记起来。洛笙不由得苦笑，时过境迁，哪里还能像过去年少轻狂，不知无畏。
“公子入宫前请在此处歇息吧。”语毕，侍从拱手而立，微微垂下眉眼。
“有劳这位大人。”洛笙含笑道。侍从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直到暗灰色的影子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洛笙宛若不经世事的笑颜才淡淡收起。很难想象一副比之珠玉仍不为过的面容上，出现的是饱经风霜之人都少有的深沉，这看起来实在不合时宜。因为，这本该是富贵权门的子弟鲜衣怒马的年纪啊。
远处翠色确如流，竹叶清影碎，轻风云絮浮。
微微揉了揉眉角，洛笙只觉有些疲惫。
如今朝堂看似平和，还不知其中酝酿着怎样一番腥风血雨。随着景帝日益衰微，各方势力早已蠢蠢欲动，只是那手握皇权之人毕竟还留着几分后手，才能维持此刻微妙的平衡。
恐怕——景帝驾崩之际便是这局面打破之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借着继位的空档挟持年幼的太子，有朝一日得揽权柄、翻手云雨的机会任谁不想分一杯羹？
他忽而沉吟片刻。
只是，卧榻之处又岂容他人酣睡？祁殊权倾朝野，只怕早已深陷其中，便是未曾起过妄念，也由不得他了……
像是想起些什么，洛笙略略展颜。东宫此处虽看似动辄有倾覆之险，倒也未尝没有有一时半刻的安宁。
罢了。
暗讽一声，早已难脱此身之人，又去想这些无用的做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起不知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