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予江山》辞楼西

43、第 43 章

　　他曾经有两次接近死亡的机会。
　　四年前，他被生父从遥远的墓地边带回，关进漆黑的地下室里。时至今日那段记忆对于洛长宁而言已经相当模糊，他只记得那是段暗无天日的过去，家庭医生给他开了很多药剂调理他的身体，有中药也有西药，一种一种灌下去，有些药吃过后大脑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有些药则会让他昏昏沉沉，那阵子他吃什么吐什么，生了场大病，最后在白茫茫一片的医院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还有一次则是大半年前，他拉开自己的卧室门，看到门内一片火海。他本可以选择关上门报火警，结果却鬼使神差地踏入门内，任凭火舌舔吻他的袍角，如果不是谢之凛将他从火海中拉开，这本该是他最后一次张开双臂拥抱死神。
　　谢之凛——
　　在他记忆的最后，他的皇帝陛下骑着马，过五关斩六将，硬生生在蓝国皇宫杀出一条血路，来到太子面前，他能从谢之凛的呼吸声中判断出对方的受伤程度：远比不上刺杀可汗时的伤重，但对方依旧因为连日巷战而疲惫得要命，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怕害得对方分心。
　　记忆戛然而止，洛长宁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入眼又是触目惊心的白，他短暂地恐慌了几秒钟，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四岁的孩子，证据是领口的……
　　领口空无一物，没有鲛珠，他闭上眼努力将自己沉入意识之海，也没有谢之凛的踪迹。
　　身周仪器滴滴滴响起报警声，一大堆医护人员匆忙赶来，洛长宁挣扎着下床。
　　“请问我脖子上的珠子呢？请问有没有看到我的鲛珠去哪里了？”
　　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回柔软的床铺，随着体位的突然改变，大量血液涌上头部，他的脸涨得通红，洛长宁左看右看没找到自己的私人物品，他不知道在他身边的医生做了什么，似乎是推动了某个连接在他身上的管子，洛长宁只觉得呕吐感与困意并行。
　　他再次跌回那片黑暗之中。
　　“他怎么样啦？”
　　“不怎么样。”
　　“哎呀，是我的错，我这次没跟他一个考场，也就没注意到他的情况。”
　　说话的人声音清亮，和咔嚓咔嚓嚼苹果的声音混在一处，正当洛长宁还想继续仔细分辨的时候，那声音又逐渐远去。黑暗剥夺了时间概念，他又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黑暗逐渐褪去，他的世界重返光明。
　　“你醒了？”这个声音很耳熟，是刚刚那场对话中没有嚼苹果的声音。“别激动，如果你不想叫医生再给你一针镇定剂的话。”
　　他不舒服地蠕动着因由长期卧床而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睁开眼，胸口依旧没有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他的鲛珠不在该在的地方，他也没办法与谢之凛进行联系。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难对付的……人之一，我能理解你和你的世界的羁绊比旁人要深，但能不顾自己身体的抗议把自己折腾到这个份上的人的确少见。”
　　洛长宁艰难地扭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勉强聚焦，他看到戴着眼镜的江郎学长坐在陪护椅里，手上没有苹果，床头柜上倒是有个果篮，密封良好的顶部被挖了个洞。
　　“哦，是程橙干的。”江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里染上些笑意。“他说你肯定不会介意。”
　　“……我确实不介意，咳咳。”长久没有说过话的嗓子干涩无比，江郎很快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中。“慢点喝，你已经很久没有进食过，喝太快了胃可能会不太舒服。”
　　“很久？”他敏锐地抓住对方的字眼，恐慌感攥住了他的胃。“有多久？今天是几月几日？”
　　江郎推了推眼镜，将手里的pad塞进背后的书包，双手交扣，道：“五月二十一，你昏迷了接近半个月的时间。”
　　“高考——”
　　“还来得及，你的三模成绩已出，我看了下，只要你高考时顺利地将所有科目的所有题目填满，考上玕大不是问题。就算你昏迷了半个月的时间，我相信知识依旧分门别类地储存在你的大脑之内，”江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所以现在你该做的是养好身体，然后准备高考。”
　　洛长宁重新将自己的身体陷入医院并不柔软的床铺中，药物作用下他的脑子依旧转得很慢，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光滑的胸口，又看了看窗外通红的夕阳。
　　“谢谢你啊学长，”他低声道，“特意来医院探望我。”
　　“嗯……我觉得我更该对你说声抱歉，没能关照你更多，以至于我们见面的地点不是学校而是住院部。对了，你芒果过敏吗？再不吃等程橙来了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一整个果篮完全吃光。”江郎边说边挽上袖子，从果篮里掏出个芒果。“我去给你洗一下，你等等。”
　　直到江郎走进洗手间洛长宁才注意到他所在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上次醒来时看到过的身边的仪器已经撤下去了大半，这里是某个医院的vip病房，这个认知让他一阵恐慌。
　　“学长！”他提高声音。“请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送进的医院？又是谁付的医药费？”
　　“是第一个发现你昏迷的同学打的120，然后你的学校联系了你的家长，不过前来交押金的应该不是你的父亲，而是个在这么热的天依旧穿得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江郎一手芒果一手刀，湿漉漉地从卫生间走出来，将芒果整个放进床头的碗里。“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比起你的家庭我更了解你的身体，你倒不如问问我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
　　洛长宁：“仪器都撤下去了，我觉得应该还好？”
　　江郎嘴角勾起个温和的笑，掰开小刀开始切芒果。
　　“医院查不出你的病因，刚被送来的时候，你和隔壁那位植物人的大脑状况差不多，好在你年轻，机体也有求生的本能，只是极度虚弱。”
　　“医院查不出我的病因，”洛长宁小声说，“但是学长你知道。”
　　“对，”江郎爽快点头。“我知道，而且你的鲛珠现在在我手里，我还以为你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问这个。”
　　洛长宁哑口无言。
　　江郎将手中的芒果横竖切成小块，又将碗和勺子都塞进洛长宁手里，自己去洗手间洗手，回来以后掏了掏口袋，从里面摸出光滑圆润的鲛珠。
　　“我相信之前时光教授警告过你，不要同时在两个世界集中注意力，你的大脑不是电脑，经不起这么大的损耗。”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将鲛珠夺回来，手指死死地攥着碗边，指节发青。
　　江郎却像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般拈着绳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这东西我会在高考过后还给你，不是没收，是为了你的生命着想。不过就算有它在，你也没办法顺利进入古代世界，除非吃药，但人脑类脑智慧模拟专业的任何同学都不会给你那种药物。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只是在高考之前可能会存在戒断反应，接受它并熬过它，你不会后悔的。”
　　温润的芒果划过食管，洛长宁勉强将自己的目光从鲛珠上撕下来挪到碗里，点点头。
　　江郎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以宗主的身份帮你向那边传个话，你有什么想对那边的人说的么？”
　　“嗯……我三模那天当今圣上正与太子正面朝向，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斗争的结果。”
　　江郎用鲛珠贴住他的手背，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道：“是谢之凛胜了，他揪住我，要我给他个交代，有关于你。”
　　“替我告诉他，”洛长宁深吸了口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直到程橙背着两人份的书包进病房时洛长宁依旧没能接受自己足足昏迷了半个月的事实，空白卷子整整塞满了一个书包，程橙买了份香气扑鼻的炒粉坐在陪护床上吃，只给他打了半碗小米粥，美其名曰刚醒过来的病人就该吃好消化的流食。
　　“行行好，程哥哥，就一口。”
　　他眼巴巴地瞅着程橙手里的炒粉，程橙咧嘴一乐：“想都别想。哦对了，我得打个电话，你今天不需要护工了吧？”
　　“什么？”
　　“护工，”程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你爸雇的，不然你以为这阵子是谁伺候你啦。你能下床吗？能下床我就告诉他不用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碰。”
　　被谢之凛碰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洛长宁试着掀开被子踩在地上，双腿疯狂发抖，因为肌肉萎缩而使不上什么力气，不过好歹能自己站住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
　　“行，”他擦了把额头的薄汗。“我觉得我自己可以，护工不用过来了，你先给他打电话，打完电话我叫医生，看看我身上这些管子有多少可以拆下去。”
　　当天晚上程橙就睡在陪护床上，而洛长宁则毫无睡意，他轻手轻脚地从书包里拿出程橙带过来的卷子大概扫了一眼题目，果然如同江郎所说，这半个月的休息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关上灯，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只有一芽月亮挂在天际，他的身边没有谢之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