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45、风声

　　布庄的齐掌柜带着他的儿子和一个小徒弟，在庞平的引领下迤逦而行，穿过角门，踏过石子甬道，绕过翠屏荷塘，来到中庭，给等候已久的蝉予量体做冬装。
　　杨炎幼清是齐掌柜的老主顾，每次换季需要新衣，都是齐掌柜亲自上门伺候，除了量具外，还有上好的皮货布料供杨炎幼清挑选。
　　齐掌柜五十上下，生的喜眉笑眼，甚是和气，儿子是个年轻版的他，少些赘肉少些皱纹，都是一团和气的面相，在市面上颇有眼缘。
　　齐掌柜施完礼，开始给蝉予量体，每量完就报个数，儿子记在本子上，杨炎幼清不用量，齐掌柜一看便知他的尺寸。
　　杨炎幼清坐在一边，吃着葡萄看着他们几个忙，心里对量完的数尺暗暗惊讶，蝉予长的太快了，尺寸已经赶超了自己，并且他还未生长完，再过个一两年，怕是会更高更壮。
　　杨炎幼清把杨氏一族来回想了个遍，也没想起谁是这样魁伟的身量，哪怕是已故太子，似乎也没高过杨铎。
　　此事不敢细想，现下细想无疑是马后炮，徒增烦恼，杨炎幼清只当是自家饭食比较好。
　　“小公子做个大氅？”齐掌柜笑眯眯的问。
　　“做，在做个裘皮披风，”杨炎幼清指着那小伙计道；“都什么皮？”
　　“快，呈上去，”齐掌柜指挥道，小伙计赶紧端着皮卷子上前一一展开。
　　“新裁的猞猁孙，云狐皮，还有白狐腋，灰鼠皮，秋板貂，都在这，我自不必说，公子比我识货，”齐掌柜笑吟吟道。
　　杨炎幼清伸出手挑挑拣拣，拎起白狐腋瞧了瞧，齐掌柜忙道；“公子好眼力，这白狐腋裁的干净，给公子做个领正合适！”
　　“是给他看的，”杨炎幼清指向蝉予。
　　“哎哟，那公子就说笑了，瞧这位小公子的身量，白狐腋不免脂粉俗气，不如猞猁孙霸气。”
　　“哦，这么说我脂粉了？”杨炎幼清挑起眼角。
　　“那哪能啊，”齐掌柜不慌不忙，依旧陪着笑；“公子可不是一般人，什么货都撑得起来，哪怕是再庸俗的料子穿在公子身上，那都比一般人超凡脱俗，小公子涉世未深，需得用点大料撑撑场面，等小公子能独当一面了，就是穿着葛布麻衣，那也是不出世的散人气派。”
　　齐掌柜舌灿莲花几句话就把人捧得施施然，杨炎幼清与他打交道多年，也是喜听他这几句甜言蜜语。
　　待到齐掌柜量完尺寸，小伙计犯了难；“猞猁孙的货不够呀……”
　　“怎的不够？”齐掌柜表情僵了僵，强忍着没变脸色。
　　“这……扈州那边说近些日子遍寻不到猞猁孙踪迹……”小伙计越说声越小，其他人听不到，齐掌柜则懂了。
　　齐掌柜回头重拾微笑；“哎，这不凑巧的，今年的猞猁孙就这么一块，做个大氅怕是不能够了，不如做一副云肩？也是极阔的！”
　　“你若是想变价钱就直说，别拿些不入流的东西砹我的眼，”杨炎幼清不与他废话。
　　“哎，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幼清的法眼啊！”齐掌柜竖起拇指；“不瞒您说啊，前些年扈州那边收成不好，庄稼汉都戴上弓弩去当猎户，那时候什么样的猞猁孙都不在话下，现如今却踪影难寻，自然价格也水涨船高了，不过请公子放心，我那库里还有好的，本是想孝敬我父亲，今日看小公子仪表堂堂，甚是威武，既然如此有缘，不如就给小公子做吧！”
　　蝉予瞪大眼睛看向齐掌柜，只觉得此人话虽多，却句句中听，不由自主的就想答应下来。
　　杨炎幼清不在这种小事上计较，便把这个活计交给庞平去办，同时捡了一卷灰鼠皮，也给庞平做了件大氅。
　　“没有香狐皮？”杨炎幼清挑挑拣拣问。
　　“哟……这不凑巧，就在这几日，香狐皮子忽然紧俏起来，公子想要我这就去采办，”齐掌柜道。
　　“怎么这么多人都要做香狐云肩？”
　　“这倒不是……我听说啊……数日前不是有贵客借道封路吗，听闻那贵客生的明眸皓齿，举止娴雅，就穿着香狐皮做的领子风帽，他走后，这香狐皮子的身价就随之涨了起来，都是士卿大族的公子翁主要呢！”
　　贵客？
　　蝉予想着，那不就是虞苏虞望吗。
　　“不过听说他们的车队在扈州遭劫，哎，今年的货都跟扈州犯冲，先是猞猁孙，这香狐皮子怕是也糟蹋了，”齐掌柜家的儿子在一边和小伙计叠货，间或插句嘴。
　　“这我听说了，不知他们后来怎么样，”蝉予说着，看了眼杨炎幼清。
　　杨炎幼清自从去太子府以送人参为借口给马下药后，便再没管其他事，只听说二哥杨冕出城没多久，就被坐骑摔倒在地，伤了右腿，与此同时，大司马的嫡次子帅一支尹国锐士，策马出城，走得跟那车队是一条路。
　　“哎哟，那公子你可问对人了，”齐掌柜忙完了活计，很愿意在雇主家耽搁一会儿，絮絮地说些闲话，下一单买卖就敲门了；“我与那扈州猎户最为熟识！听闻贵客他们，在扈州城外遭劫，死伤惨重呀，贵客倒是脱险，却不知怎的又被扈州郡守追杀，他们同行的有一阵国死士，听闻其骁勇善战，一人便把贵客救下，还杀了个大官呢！”
　　“父亲，你说错了，”齐掌柜的儿子忍不住插嘴；“那大官不是死士杀的，是大司马的儿子俞鸣杀的。”
　　“哦哦，对，是俞鸣杀的。”
　　“他杀人做什么？”蝉予追问。
　　齐掌柜说起这事，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听那看热闹的猎户说啊，俞鸣带人去救贵客，结果到了以后与郡守发生争执，两边可都是好惹的主？谁也不让谁，谁都说自己有尹候手谕，结果那郡守干脆也不抓贵客，跟俞鸣杀了起来，那俞鸣带去的锐士可个个都是好儿郎，与他们相比，扈州的兵全是花拳绣腿，几下子就给杀光了！”
　　“慢着慢着，谁杀光了谁？”杨炎幼清打断。
　　“俞鸣的兵杀光了郡守的兵，那俞鸣可是好惹的？你猜怎么着，为了惩处扈州郡守办事不力，不遵军令，当场便把那扈州都尉的头砍了！扈州郡守也被他们关押进了廷尉府，现在扈州啊，就一个相国在撑着！您说现在扈州群龙无首的，谁还顾得着猞猁孙呢，这猞猁孙能不涨价吗……所以我出的这个价……公子一点不亏！”
　　蝉予是明白了，绕这么大的圈子，合着在这等呢……这人说话，听着比常豫文的学问要有趣的多。
　　“那贵客呢？”杨炎幼清也是熟练了，并不搭茬。
　　“这就不知了，听说在扈州住了几日便走了，”齐掌柜看杨炎幼清油盐不进，只好作罢，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跟着庞平去领钱了。

　　齐掌柜一走，蝉予便没了刚才的矜持，直接坐到了杨炎幼清身边，低声问；“那个俞鸣是谁的人？为何要赶去扈州救人？是你安排的吗？”
　　“我哪有那个面子，能请动大司马家的公子？怕是你父亲安排去的，他在老尹候面前尽孝，自然不能事事躬亲，让自己的幕僚去办事也正常，”杨炎幼清这几日已经被他黏惯，真是日缠夜也缠，缠的他精疲力竭，浑然忘我，待到最初的那阵烦躁过后，心下生出几分得意充实，如同久旱的心域得到滋养，万事万物萌发新芽，偶然看到自己双腕上的疤痕，竟仿佛昨日之梦，细回忆之下，也体会出几分不可理喻。
　　“不是你去我就放心了，”蝉予微笑着嗅嗅他的鬓发；“听那掌柜说，猞猁孙的皮还有，不如咱们同做一身大氅，你看如何？”
　　“切，你几时见我穿与他人相同的衣裳？”杨炎幼清把他伸进自己衣襟作乱的手拔出来，老生常谈道；“小小年纪，怎的满脑子荒淫事，少年时不懂得固元精，待到你二十几的光景不能人事就哭去吧！”
　　“那幼清是不是要嫌弃我了？”蝉予收回手，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有淡淡的体香。
　　“那是自然，到时候你进宫做寺人都不必净身了。”
　　“哎，只可惜现在说为时已晚，那蝉予只能趁着还能人事，赶紧把不多的次数都用完！”说着，蝉予也不顾及什么场合，只瞧周遭无人，便双手一扯，将杨炎幼清本就薄的羽锻纱外袍扒到了肘部，露出一双肌骨莹润的玉肩，杨炎幼清登时脸红耳赤，对着蝉予兜头便是个大巴掌。
　　蝉予玩兴大于性志，只逗逗他不真的动手，哪怕惹急了他挨了打，皮上火辣辣，面上依旧笑得出来，仿佛骨子里作痒总想手欠，非得讨一顿打，心里才满足。
　　“一身匪气……”杨炎幼清看他满面笑意，知道打也打不服他，便不再费力，只抓紧自己衣襟，踢翻几案离开。
　　蝉予看他扭捏又负气，走动时秀金的袍子迎风翻飞，艳的像花像蝶，又像个能蜇人的蜂子，
　　蝉予馋了似的舔舔嘴唇，立马跟上去。他最近的确馋的厉害，美酒珍馐他馋，美人他也馋，听着外面局势动荡变换，他仍然是馋，仿佛饿了这些年，他的馋瘾统一在当下爆发出来，恨不得吃遍四方。

　　扈州的事在常州传开，自然也传到了赤泉宫里。
　　老尹候躺在宽大床榻上，听寺人汇报完，睁眼望天许久，期间周遭寺人老相国屏息凝视，静等发落。
　　“没死……”老尹候挤出一丝声音。
　　“没有，客卿继续上路了，”寺人道。
　　“是荔兵……”
　　“是，那些埋伏的人是荔兵，有荔兵的腰牌。”
　　“遣使者……出使荔国。”
　　“是……”
　　“雅厚呢……”老尹候说的是杨冕。
　　“公子冕坠马后，一直在太子府养伤呢……”寺人说完，老相国叹了口气，他原本力荐杨冕，若是他了却此事，这尹候之位非他莫属，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在出城门不久便坠马，错失良机也就罢了，还让大司马的儿子俞鸣抢了先，放走了客卿父子。
　　老尹候不再说话，直着双眼又呆愣了片刻。
　　“令德呢……”
　　“现在三更了，公子铎已经回去歇息了……”
　　老尹候再度沉默，浑浊的黄眼珠仿佛要怒出来一般，老相国看他情况有异。
　　“不应该啊……不应该……这是怎么了……”老尹候颤抖着声音喃喃自语，没说几句便剧烈咳嗽起来，周围人赶紧拥上来。
　　“咳咳……咳咳……咳……孤……孤要下……下诏……拿……拿笔！”话没说完，老尹候晕了过去，殿内一时乱作一团，老寺人命一边的掌扇宫女去叫神医来。

　　拿掌扇宫女忙往外跑，在去往神医住处前，她熄灭灯笼拐了个弯儿，进了一处僻静小阁，这小阁没锁，掌扇宫女推门便入，惊醒屋内人。
　　“谁！”
　　“是我，沁怡！”掌扇宫女道。
　　屋内人窸窸窣窣穿上衣服，由暗处走出，月光洒在他脸上，正是衣衫不整的杨铎。
　　“君上晕过去了，晕前说要下诏！”沁怡急急道，说完便走。
　　“等下，你干什么去？”杨铎追问。
　　“叫神医！”
　　“你是专程来知会我的？”杨铎不可思议道。
　　沁怡本是着急，看着杨铎的表情，她有一瞬的呆愣，随即躲闪眼神要走，被杨铎一把拉住。
　　“沁怡，你对我好，我记在心里，待到我即位……我忘不了你！我定会兑现承诺！”
　　沁怡被这一抓羞红了脸，她没时间缠绵，重重的甩掉杨铎的手，逃似的奔去找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