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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劝 ...

  •   蝉予给杨炎成顷的碑前上了三炷香,磕完头,便被杨炎芳蔼请入屋中。
      他倚靠凭几,坐在加了软垫的筵席上,面前是一张乌黑长食案,杨炎芳蔼坐在正位,刚才的男子给二人斟完茶便自行退下。
      时隔三年,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瞧着梦中人,心中百转千回,有许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默默的一同低下头,二人很有默契的吃起了茶。
      茶是糙茶,杨炎芳蔼对品鉴一类向来没有天赋,能入口便是好的,蝉予已对任何东西没有了要求,混了血的酒也能喝下去,于是两人对着一壶糙茶,竟也吃的津津有味。
      此时已过了晌午,过了一日中最热的时候,热茶下肚,再无东西堵着嘴,汗也痛快的下来了,蝉予酝酿好,决定率先张口。
      “姑姑……”
      “蝉予……”
      两人都愣了,随即相视一笑,蝉予心中某样东西化开了,和煦又轻快。
      “你……眼睛何时伤的?”杨炎芳蔼问。
      “就……离开吴党的时候,被高骨刺伤的,”蝉予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牛皮眼罩。
      提起吴党,二人心中一沉,那是惨烈的撤退与分离,一辈子都养不好的伤疤。
      “我那日……都不知道你们没跟上,只顾着往前跑,待到发觉你们没来,却没法回去,”杨炎芳蔼声音低沉,目光望着手中茶盏;“我还期许快些到谭国,兄长也许能好起来,结果……自那日后,我以为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
      “我知道姑姑还活着,可我没法进来,兜兜转转直到今日才团聚,只怨世道弄人,你我皆是微尘……”蝉予长叹一声,抬起头,看见杨炎芳蔼一脸诧异。
      “想不到会从你口中说出这种话……”杨炎芳蔼说完,又仔细瞧瞧蝉予,觉出了不对,他虽然梳着发髻,却杂乱无章,显然是短发,中原无论男女都不会将头发割如此短,在看他的双手,犹如根雕一样结实粗糙,即使放松状态依旧半握拳,这是常年习武之人的状态,目光之中虽然浸着哀伤,却没有三年前的茫然浊乱,只有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肃穆镇定,蝉予这三年经受了历练。
      “你……后来是如何过的?”
      蝉予看着杨炎芳蔼,想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与此行目的,便将自己被杨铎生擒,后来又被高瑱和虚尘大师所救,接着辗转去到了雄布勒玛的事,一一讲给杨炎芳蔼听,听的杨炎芳蔼错愕不已,想不到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竟让蝉予遭受了这许多苦难,而结果阴错阳差的,与曾经的敌人为伍。
      “你见到了吉偈央木!?”杨炎芳蔼难以置信。
      “经常见,他本人此刻就驻扎在谭国的朝郡。”
      “这我知道……他让你来的?”
      “不,是我想来。”
      “来见我最后一面?”
      蝉予听罢,神情复杂的看着杨炎芳蔼;“中原装不下高祯的野心,他的触角必会趟过萨拉勒河,而百年前,炎利谭三国还是霜勒人的土地,他们之间必有一争,我们不可能独善其身,然高祯杀了幼清,杀了叔父,而霜勒人救我一命……我如此选择,也无可厚非……”
      杨炎芳蔼叹口气,她知道蝉予说的对,想他只身逃出高祯与杨铎的控制,也只有霜勒人能够接纳他,而高祯之于杨炎家是仇敌,可仇敌的仇敌,就是盟好吗?
      “你为他卖命?”杨炎芳蔼问。
      “确切的说,是吉偈央木的女儿。”
      杨炎芳蔼表情更加夸张;“你做了驸马都尉!?”
      “没有,姑姑你可想的太多了,”蝉予无奈的笑,因干燥嘴角泛起笑纹,竟有几分成熟男子的风流,杨炎芳蔼看在眼里,忍不住想起杨炎幼清,若是他看到如此的蝉予,一定又心疼又欢喜。
      “那你这三年,便是给他女儿做禁军护卫?”
      “是,”蝉予点头;“高祯在中原搅起的风云,让雄布勒玛添了不少中原人,大家都相安无事,也算融洽。”
      “既然融洽,那为何要黥面!”杨炎芳蔼声音中带了气。
      蝉予摸摸自己的左眼,复述了伯谦曾对他说过的话;“中原与霜勒纠葛不断,异乡人融入当地不容易,倘若不付出些代价,他们凭何信任你。”
      “这便是你所说的融入?”说完,杨炎芳蔼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所以你此行,也是想让我黥面?”
      “高祯与霜勒之间必有一战,谭国不可能独善其身,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要做出抉择,否则势单力薄,只有被横扫的结果,”蝉予冷静道;“我这一路了解了些谭国情况,这里豪杰云集,却彼此并不信服,程侯还自己占着一个郡,虽说有莽君定住局面,可莽君年事已高,待他百年以后将何去何从?而周遭又无法突围,现在谭国是被鲨鱼围困的孤岛,倘若涨潮,就只有被吞掉的分!”
      “所以你划着小舟前来,是想将我救走?”
      “我只剩下姑姑一个亲人了……我们不该分开,”蝉予诚心道。
      而杨炎芳蔼看着他;“你的父王还在。”
      杨铎……
      蝉予无力地垂下头,思索再三,他终究不愿将埋藏心底的秘密说出来。
      “他没有养育过我一日,甚至没有正眼瞧过我,在我满身伤病时,他不过是因为惧怕高祯而将我丢在大狱中,若说恩情,他还不及救过我的高瑱和虚尘大师!”
      杨炎芳蔼料想到蝉予会如此说,自己这句话说的毫无意义。
      “姑姑,”蝉予望向窗外,外面树叶都已新绿,比雄布勒玛还要浓郁;“你可梦见过他。”
      这话让杨炎芳蔼眼皮一跳,她知道指的是谁。
      “我很想见见他,可他好狠心,从不托梦给我……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去了雄布勒玛吗?”
      杨炎芳蔼胸中千疮百孔,片刻后才说;“这东西……不可靠,我得知望华台被烧的那夜,还梦到过在望华台团聚,兄长,幼清,还有你,都在。”
      “倒也可靠,我这不来了,”蝉予不笑强笑。
      说到这,杨炎芳蔼看向蝉予;“给我说说……你和幼清是怎么分离的。”
      她说的是吴党那一日,蝉予不知为何她要听这个,思索一番,将那日情形重述。
      杨炎芳蔼内心翻涌,面色平静的听完,最后说出自己的发现;“月余前……我曾见过尹国来的使者,他们专程找谭伯,我和其他卿族一同在场,听那意思……是杨铎希望谭伯归顺,还暗示,已有杨炎氏的人归顺尹侯,也就是杨铎,这话害得我在谭国庙宇没了一席之地,后来我也试着联络了外面的炎国旧臣,让他们打听打听那个归顺杨铎的杨炎氏是谁,断断续续听到过消息,是个年轻的男子……”
      蝉予听闻此话愣住;“杨炎氏的年轻男子?是谁?”
      杨炎芳蔼摇头;“吉偈央木一来,我与他们便断了联系,后面不得而知了。”
      “杨炎氏可还有其他人?”
      “杨炎氏……哎,还说什么杨炎,都不是炎侯了,只是杨氏外家罢了,我们这一支血脉赢弱,也就这些人,其他的表亲都不能称之为杨炎,所以我觉得……”
      “是幼清?”蝉予几乎是喊出了杨炎芳蔼所要说的,可随即他便摇头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眼看着他被……这不可能……连虚尘大师都说他死了!”
      杨炎芳蔼看他分寸大乱,便赶紧解释;“这只是我的猜测,许是那使者唬人!”
      听到这,蝉予才怔怔的点下头,眼中光火瞬间暗淡,仿佛自我安慰一样嘟囔;“是啊……现如今,中原哪里还有人说实话……当然不是他了……我怎么,怎么就信了呢。”
      说完,仿佛是为了进一步打消不可能的奢念,蝉予追问;“若真的是幼清,他不可能不来找姑姑,对不对?”
      “对,我也是如此想,所以……”
      “所以不是他,对不对!”
      “嗯……”杨炎芳蔼抿着唇一点头,眼眶不争气的湿润;“不是他,不是幼清。”
      蝉予比她还不争气,已经开始拭泪;“他就算真的活下来……也不会去找杨铎……他会回家,他说过他的家在炎国……他说过我们不能分开……”
      杨炎芳蔼掩饰一般擦了擦眼睛,她许久不哭了,如今一掉泪,竟觉出羞愧。
      蝉予捂着脸肆意呜咽,仿佛憋了许久,这些年他失忆了一般,只记得美好,如今杨炎芳蔼淡淡的几句话撕破了他亲手粉饰的假象,他于梦境中睁开眼,再次看到了那座荒废的杨炎府。
      “蝉予,”杨炎芳蔼调整好气息,提示蝉予;“你……能在此待几日?”
      蝉予听见问话,窝着胸口打着哭嗝深吸几口气,逐渐平定下心神;“三……三日。”
      “那你便在此住下吧,我叫人收拾出一间房。”
      “三日后……我回朝郡,不久吉偈央木便会发兵攻打阵尹二军,他们撑不久的,之后便轮到谭国,姑姑,倘若你今次不接受我的提议,那等兵临城下……你会作何抉择?”蝉予脸上还有泪痕,神情却已镇定,仿佛从未哭过;“你我忍辱负重至今,是为了报仇,在大仇得报之前,不能稀里糊涂的死了,霜勒的确不是良配,可现在的局势没有更多选择,只能说……你对谁的恨……更深一些,而且吉偈央木承诺,在夺得天下后,会让你回到炎国继承侯爵之位。”
      “行了,”杨炎芳蔼看的很开;“若真有那时候,能论功行赏的功臣可多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况且那时候替他打江山的人无仗可打,无赏可封,便要挨个清算罪名了,你可想过自己如此卖命,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报完仇,我要去找幼清,”蝉予干脆果决。
      这让杨炎芳蔼半天说不出话,她没想到,杨炎幼清只是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孩子,竟是对他用情至此,钦佩之余,只有浓浓的酸楚。
      “幼清若是看你如此,一定会骂你的……”杨炎芳蔼败下阵来,蝉予执迷却又清醒,反观自己,其实这些年都在迷茫混沌之中。
      “他很久没骂我了,”蝉予低声道。
      “高祯……吉偈央木,”杨炎芳蔼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如今是让我在血仇与外敌之中做选择?”
      “的确……就算今日姑姑不选,待到霜勒人来了也要选,还有……姑姑可知道苏察是谁扶上炎侯位的?”
      杨炎芳蔼闻言皱眉;“……高祯?”
      “对,是他资助的兵马,从谭国走的海路,当年的炎侯对他长子看护不力,他自此恨上炎国,要让炎国永无宁日。”
      “那是谁毒死的我父王?”杨炎芳蔼问。
      “这……我不知,”蝉予摇头,他记得,杨炎成顷曾怀疑是霜勒人下毒。
      杨炎芳蔼冷笑;“我这辈子……选哪个都对不起父兄。”
      “那也不能死!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是赎罪!”
      “你这话……说的跟什么燃羽之神的罪徒一样,”说到这,杨炎芳蔼看向蝉予;“你信了?”
      蝉予从领子里掏出一枚火羽缀饰;“假装信而已,篝火我也拜过,烤的头皮发烫。”
      此言一出,二人一同笑起来,笑完,蝉予又想起一事。
      “高放就在朝郡之中。”
      “谁?”杨炎芳蔼脸上还带着笑意,稍一思索,再次恍然大悟;“谁!?高放?他不是死了吗?”
      “没有,他就在当年坠崖的不远处,隐姓埋名活了这么多年,被我发现了,我把他带来,是我送给高祯的大礼,”蝉予脸上也带着笑,笑的冷森森,带着寒意。
      杨炎芳蔼不禁感慨;“今日简直犹如梦中……你活着,高放居然也活着,天呐……如果,如果……算了。”
      蝉予知道她要说什么,没忍心说出口。
      “高放都安心的活着,姑姑咱们也要活下去,如今吉偈央木来到中原,拥趸众多,但他信得过的没几个,更对中原现下时局知之不多,姑姑如果与我一起,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蝉予趁热打铁;“我已杀生无数,不想在不久后……对姑姑也兵刃相见……而且……如果谭伯愿意与吉偈央木结盟,那姑姑要顺应谭伯的选择还是彻底独立?据我所知……姑姑手上也没兵权了,无法独立,若是那时候顺应的话,那还不如现在就做出决定,这样在霜勒人中,姑姑还能高谭伯一等。”
      杨炎芳蔼看着蝉予,怎么也想不起当初对他为何如此厌恶,如今瞧他,已觉得他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
      “……今日你早点休息吧,”杨炎芳蔼心中已被蝉予说服松动,唯一过不去的便是自己那道坎;“你不是三日后才走吗,不急于一时。”
      蝉予点点头,知道今日对杨炎芳蔼冲击极大,她需要时间消化,便答应下来,刚站起身却摔倒在地上。
      “怎么了?”杨炎芳蔼赶紧上前扶。
      蝉予甩甩头,有些尴尬;“许久不这样坐……腿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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