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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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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听人说月轮山上开化寺的六和塔素有“十万军声半夜潮”的奇景,传言每当大潮横秋之日,人在高楼之时,中秋圆月似乎也可听闻:那皎皎月轮乘潮辚辚而行,天籁声中,隐隐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临塔听涛赏沧海明月,光是那份并吞八荒的豪情,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可惜福来到此的时日不对,因此也只能望塔兴叹。
开化寺不若灵隐寺那般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人潮涌动,又恰逢不是赏景听涛的时日,所以寺院之内,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个香客在上香问礼。
福来上过香,添过香火钱之后,就独自一人在寺院中闲逛,偶尔有僧人走过,微笑见礼,却也并不上前搭话。
绕过前堂,福来信步走向后院,一色青砖铺地的院落中,青松蔽日,杨柳成荫,一排整齐的小供庵内香火燎绕,各色佛龛宝相庄严,配着沉钟木鱼,更显得静谧肃穆。让人不由得身心俱涤,烦忧尽散,胸中一片清明。
“呵呵呵……妙妙妙!这真乃是一招妙棋呀!”
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引起了福来的注意,顺声望去,只见顺着山势,从福来立脚的地方向左下方大概五六丈远的地方,有一块平台,三面临着崖壁,平台之上有一方小小的石桌,散放着几块山石为凳,桌上一张棋盘,一壶清茶,桌边一白衣书生正举杯轻啜,而另一灰衣老僧则抚掌大笑。
“竹施主果不愧才思敏捷,这一子落得精妙无比,着实让老纳自甘俯首……”
“大师实在是谦逊了,大师不过是看竹语黄口小儿,不屑全力以对,一子之差,实乃大师承让了……”
白衣书生听老僧夸赞,慌忙起身连连摆手。
“老纳一向欣赏竹施主不拘俗礼,洒脱不羁,怎么今日里却如此扭捏?心服便是心服,佛语曰“心如赤子”,你我二人如此相熟,何必故作这世俗之态呢?”
那白衣书生闻听之言,微微一笑,“既然大师如此心如明镜,那我又何必枉做尘埃?”
“哈哈哈……说的好!”老僧也站了起来,两人相视而笑,甚是欢畅。
“咦?阿弥陀佛,不知贵客到此,老纳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老僧首先发现了不知不觉走到跟前的福来,微微一怔,继而揖手为礼,口念佛号。
“失礼之至的是我,因四处游览,误闯到此处,扰了两位的棋兴,敬请恕罪!”
福来脸上微微一红,急忙也揖手为礼,口中连连告罪。
“相见即是有缘,既然贵客到此,如不嫌弃,不妨一同坐下来奉茶。”
老僧轻轻一笑,举手相邀,福来心中欣喜,口中谦让了两句,便随意坐下。
刚才因为距离较远,福来也没有瞧的仔细,可这近前一看,才发现,原来旁边的这位白衣书生,竟然就是西湖边三次遇到的那位青衫少年,只是今日他一身月白轻衫,头上一块月白书生巾将如墨的长发包了起来,却更显得星目朗眉,琼鼻朱唇,俊逸非凡。
“呃?是你……”福来心中一动,却面色如常,微微躬身见礼。“晚生王福来,今日腆颜不请自来,万望恕罪!”
白衣书生并不接话,只是略一拱手,倒是老僧眼中略过一丝诧异,接口应道:“原来是王施主,老纳法号戒嗔,是这寺中的僧人,这位是老纳的朋友竹语竹施主,也是到这山中寻景的,既然相识了,那两位先请稍候闲坐,老纳这就去命人奉茶。”说着,告退而去。
那个叫做竹语的白衣书生见老僧离去,略一迟疑,也要起身告辞,却被福来一把抓住了手臂,“我自问没有什么地方让你如此嫌恶?为什么你就不肯与我同处片刻,闲聊两句呢?就算不做朋友,做一对偶遇的旅人,也用不着如此吧?”
福来情急之下,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的失礼,他只是被这个叫作竹语的白衣书生那明显的生份之举弄得心中纠结,莫名的情绪在胸中冲荡。
竹语身子一僵,似乎想要摔开福来的手,却犹豫了一下,缓缓的坐了下来。
福来见他没有离去,心中一喜,嘴里却又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些什么,只得低头看那桌面上的棋盘,只见那棋盘之下,黑白两色棋子处于互相胶着之态,寸土不让,但白子出奇不意,在边缘处锁住了黑子的生门,将黑子逼入死路,再也无力回天。
“嗯……下棋而已,何必如此绝决,非要断个生死,争个胜负?最后还不是一样把自己也逼入死路?”
福来自己嘴中念叨,顺手从棋钵中拿出一枚黑子,轻轻落下。
“好棋!”一声叫好,让福来和竹语俱是一惊,抬头一看,却见老僧不知何时已经笑呵呵的站在一边,身后,一个小沙弥手托茶盘,茶盘之上,一壶清茶,三只茶盏。
“好一个只是下棋而已,王施主胸若浩海,慧根深种,竟然能从胜负之限中跳脱出来,吾等自愧不如……”老僧眼中赞许之色溢于言表。
“大师谬赞了,福来唐突,妄自菲薄,还请大师见谅!”福来面色发红,心中暗暗责备自己的轻率。眼角却轻轻扫了一眼对面的竹语,但见他凝神注视着棋盘,眉目前若有所思。
“王施主又何必自谦,你看这盘棋,就是因为竹施主与老纳太过于纠葛于胜负,对奕间针锋相峙,才使得整盘棋陷入死战,不但局限了自己的眼界,更是局限了自己的生路,可是王施主这一步棋,看似忍让,自退腹地,却将一整盘棋都盘活了,容人就是容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老纳清修多年,仍看不破个中情理,王施主少年纵意,却难得深谙舍得之道,取舍之意,让吾等受教了!”老僧指点着棋盘,面上难掩钦佩之意。
“大师如此谬赞,更是让福来惭愧不已,我……”
“大师与这位王先生却也不必如此互谦,有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大师与王先生自有佛缘深厚,各有悟道,今日也算让竹语长了见识。在此竹语就以茶代酒,敬两位!”说着,竹语挽袖从茶盘中取了一盏茶,一饮而尽。
“哈哈哈……老纳上好的明前雀舌,却让你如此牛饮,真真是暴殄天物!”老僧笑着也也拿起一盏茶,只浅浅的啜了一口。
“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福来也跟着拿起一盏,轻啜了一口,眼中一亮,不觉得惊叹出口,“茶是好茶,这泡茶的水更是精妙!”
“却原来王施主不但棋艺高超,对于品茗,也真乃行中高人也!”老僧冲福来点了点头,“此水非一般的水,乃是竹施主采集冬日里落在竹叶上的初雪,封存于青竹之内,埋于竹林之中,至来年春天,方才取出沏茶酿酒,上次竹施主赠予了老纳一些,老纳一直也没有舍得饮用,直至今日方才取出,不想遇到王施主这样的行家,也算物偿所值了。”
“啊?如此珍贵,福来真是有口福了!”福来闻听老僧讲解,竦然道:“只是福来何德何能,敢让大师如此厚爱,用如此珍品招待?”
“哼!刚刚才说了不拘俗事,怎么转眼又落了俗套?”一直冷眼瞅着福来的竹语,轻轻哼了一声。
“呵呵呵……竹施主说的甚是,看现在天色尚早,不如让老纳领路,陪两位寺中一游如何?”说着,戒嗔大师微微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