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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即使过了多年之后,王维仍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开元五年的重阳节,岐王邀了一干王亲贵胄到府中赏菊花。王维素来不喜欢这吵吵嚷嚷的场面,便悄悄躲到偏园,打算同那里的几株秋桂做伴去。一脚踏进园门,王维便听得一个声音吟道:
      “重阳谁人不看菊,小园寂寞冷幽香。”
      王维稍探身,便瞧见了吟诗的人。那少年瘦削身材,一根布带在腰间随意地系住了略显宽大的麻布青衣,头发倒是整整齐齐地挽了个发髻,只可惜上面的藤簪插得有些歪了。王维平日齐整惯了,不知为何,他看着少年这身打扮,非但不觉嫌恶,反而羡慕起那少年的潇洒来。他稍一失神,一时之间,竟然不觉少年已经发现了他。少年竟似与他熟识一般,拍手笑道:“今日竟然有二人同来赏此桂花,可稍解这花儿的寂寞了。”
      王维走到少年身旁,黯然道:“如果是真寂寞,那么即使是在千百人环绕中还是会寂寞。”
      少年愣住,但随即微笑道:“难怪兄台会在王府宴饮之时独来赏桂花!兄台若想独处片刻,在下自当回避。”
      王维心中一惊:他如何能知道我心所想?当下挽留道:“兄台方才那两句诗尚无下文,这样走了不可惜么?”
      少年笑道:“呀!差点忘了呢。我不过随口吟他两句,一时间又怎成文!不如兄台另吟一首如何?”
      王维转身凝望住眼前落了一地的桂花,回想自己在岐王府中度过的两年,顿生伤感。
      两年前,还只有十五岁的王维独自一人从家乡蒲州来到长安。因祖父与岐王李范是旧相识,李范将他收留在王府中,延了老师向他传习诗文,只待他成年之后考取功名。读书,练字,学画,弹琴……他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歧王待他如师如父亦如友,亦令他不敢怠慢课业。如此两年过去,他日益思念母亲弟妹,却又不敢在歧王面前表露,惟恐他为这些小事烦扰。如今眼前的少年叫他做诗,他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一诗吟毕,少年点头道:“原来兄台是在为思念亲人而伤感。兄台你听在下一句劝,情重伤身,兄台若是因为思亲入病,岂不正是辜负了亲人?还是克己的好呢。”
      王维还来不及答话,突然一个小家丁匆匆跑来,叫到:“王公子你在这里!王爷叫你去呢!”
      王维只得匆匆拜别,走出很远才想起来竟忘了问那少年的姓名。

      歧王没有嗔怪王维的“失踪”,这反而令他内疚。晚上正宴的时候他没有再溜走,只是心神不宁地猜测偶遇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他打扮得十足像个贫家的读书少年,但是他却在岐王府来去自如,奇怪得很。
      也许也是歧王请来的客人吧?王爷素来喜欢与饱学之士交游,才不管对方是贵是贱。
      王维正出着神,突然听得歧王大声说:“诸位,今日摩诘小友作了首重阳诗,文采可堪传世,大家来品品如何?”
      王维一惊,已然忘了自己可曾做过诗。歧王不等他答话,便掏出一张素笺来,大声朗读;王维这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在小园中吟的那首诗。
      歧王朗读罢,便将那张素笺传给座中各人传阅。那些王亲贵族皆望向王维,不住地称赞。
      “此诗情深入骨,却浅白如话,轻描淡写之间的情义胜过千言万语哪!”
      “不说我思兄弟,却说已知兄弟思我,构思奇巧!”
      王维只得拱手向座中谦道:“各位大人过奖了!摩诘诚惶诚恐。”
      歧王大笑:“哈哈哈!摩诘,本人果然没看错你!只是这诗尚无题名,快补上吧!”
      王维稍顿,说:“此诗当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不几日,这诗便传遍京城,人人皆知歧王门下出了个奇才。
      王维拿到那张素笺,看到上面以流丽的行书将他的诗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
      歧王将素笺交给他的时候还嗔怪:“做了诗只给朋友看,以后可不许这样!”
      王维应承,却不敢问那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王维一直留着那张素笺,想着:一个能一眼看透别人心思的人,该有怎样玲珑剔透的一颗心?
      就这样,开元六年的春天悄悄来了。

      歧王府的两位小王爷,死拉硬拽王维与他们同游曲江池去。哥哥李晏说:“今日的曲江文会全长安的才子都会到,不去会一会岂不可惜?”
      弟弟李量说:“摩诘你不去,我们兄弟两个的歪诗不丢尽歧王府的颜面才怪!”
      王维就这样被挟持着上了马车。
      曲江池畔的长亭内,早摆好了文房四宝与美酒香茶。王维望去,只见垂柳如烟,嫩草如碧玉;远处水面极阔,一片烟波浩淼;散步池畔三三两两闲话着眺望风景的,不管着锦衣还是布衣,一望而知都是城中的青年才俊。他们神色淡定,轻声交谈,脸上的表情却将胸中的自信表露无遗。王维瞬间被这种积极却又平和的气氛感染;那是只有大唐最盛时才会有的气氛。
      两位小王爷偶尔指点王维不认识的人给他看:“那是杜员外的大公子,那是周尚书家的四少爷……咦,景堂兄他们也到了!”
      王维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瞬间激动起来:那两个少年当中的一个,不正是王府小园中出现的那个少年吗?只不过,他今日换了一身雪白的锦袍,腰上佩着宝剑,头戴玉冠,顾盼生辉,一身富贵风流。
      少年与李家兄弟的堂兄站在亭中,正在同众文客一道挥舞笔墨。
      今日之游虽叫“诗会”,可是少年才俊们何尝不想在此吟咏成名,流芳百世?
      李晏笑道:“不知今日又该谁倒霉了!”
      王维不解。
      李量介绍道:“那是南王府的两个小魔王,我们的堂兄李景和堂——堂弟昕儿。”
      王维暗想:原来他是王爷的亲戚。可是那晚他为何不来参加晚宴?
      昕儿抬头看见王维,调皮地朝他眨眼,却不相认。
      李景也看到他们过来了。他停下手中的笔,朝王维道:“这便是歧王府的座上客王摩诘公子罢?久仰久仰!”
      王维道:“不敢。见过小王爷。”说罢稍一打量,只见李量身材高大,目光如炬,虎虎生威;他写在纸上的字,亦是铿锵有力。
      李景接着道:“昕儿,这便是那重阳诗的作者了,跟人家好好学学,你那些朋友哪能写出这般好诗来?”
      昕儿的笑意从眼角溢出,大大方方地说:“幸会幸会!”那眼神却仿佛在问:“你还记得我么?”
      王维会意,微笑相答;口中只客套:“不敢!”
      李晏正色道:“摩诘,你成日这般谦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真的是没半点墨水哩!你的文采本就是好,再托辞就变成目中无人了,这可不是为人之道——”他那严肃的表情还支撑不到把话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于是兄弟几个笑成一团。
      王维眼中掠过一丝酸楚,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被昕儿看个正着。
      昕儿扬起声音道:“王兄,听说你诗才斐然已听说了半年,今日好容易遇见了,就不能放过你。若不嫌小王才疏学浅,就请联句一首比个高下如何?”
      听了这话,李量拼命向两位兄长挤眉弄眼。
      李景立刻道:“不错!昕儿也算是我们王族中第一才子了,还望王公子不要推却。”
      王维点头,竟然又说了一句:“不敢!”惹得李家兄弟都笑了。
      许多年之后昕儿重提此事,王维说:“那时就算你提议的是到池中比游水,我恐怕也是一口答应了。”
      昕儿拊掌大笑:“那我们现在找个地方比试游水如何?——咦,你不是个旱鸭子么?”
      这厢天宝六年的王维,决心一改自己平日萧疏寂寒的诗风,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昕儿开心。
      李昕提笔就写:
      浥尘雨香柳风绿,浅草疏稀着残絮。
      用的是行书,果然是那素笺上的字。
      王维心头一暖,在左边续上:
      人闲马轻衣带薄,飞蹄逐浪撼凌虚。
      旁边李家兄弟鼓掌叫好;听说王维和南王府小王爷在斗诗,人们纷纷围过来“观战”。
      昕儿皱眉道:“王兄可是为难我?”却又立刻想出下文来:
      若使四季皆可买,何堪怅望春去疾?
      王维笑说:“不敢!”
      众人绝倒之时,他已将诗完成:
      明年莺燕能忆否?归来共醉曲江西。
      只见纸上昕儿行云流水般的行书与王维古雅的隶书行行交错,居然交相辉映。
      诗一写成,立刻有人传了出去,引来一片赞叹,更有不少人挤到前面,想看看这两个少年诗人。李景拍拍王维的肩膀说:“难怪四王叔会如此器重你!有这样的才华,过两年金榜题名也不是难事了——这回可不许再说‘不敢’了!”
      王维拱手:“多谢吉言,可是大家看看,小王爷的文思岂不是在我之上么?”
      李量努嘴说:“唉,你们这些大诗人就知道互相吹捧么?”
      李景望向亭外,突然说:“我方才看到一位故人走过去了,想去打个招呼,昕儿你留下来陪哥哥们玩如何?”说完也不等李昕答话,就大步走开去了。
      王维赞道:“小王爷实有大将风度。”
      李昕道:“不用问也知道!哥哥的理想便是上阵杀敌,保我国疆。”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竟然没发觉李晏李量两兄弟已从身边溜走。

      王维与昕儿出到亭外去找他们,不知不觉走到池畔。
      王维想起一事,问道:“那天在王府,小王爷为何作寒士打扮?”
      昕儿道:“因为我正好想偷偷溜出去玩,就去借了量哥哥的衣裳来穿,他平日就是穿成那样出去乱逛的!”
      王维道:“原来如此……真是抱歉呢,那天硬生生打断了你的诗兴。”
      昕儿笑道:“用一首平庸之作换一首千古名篇,这也可传作佳话了!”
      王维赞道:“小王爷如此乐观豁达,令人佩服。只是,你如何知道那天园中的人是我呢?”
      昕儿笑道:“歧王府内的‘王公子’,除了王摩诘还会有谁?”他突然佯怒道:“摩诘兄,难道我们这般交情,还不够你叫我一声‘昕儿’么?我最讨厌人家口口声声叫我——小王爷了,又不是我自己想生在王家的!”
      王维一时不知所措,昕儿的目光直插进他的眼睛,逼得他几乎不敢与之对视。他终于屈服,唤了一声:“昕儿!”
      昕儿的神色缓过来:“这便对了,摩诘兄。”
      李家几兄弟还是没有出现。
      昕儿道:“今日我与哥哥是骑马来的,我到拴马处去等着,总能见着他的!”
      王维知道他要走了,便叫道:“等等!”
      昕儿回头。
      王维鼓起勇气:“小——昕儿,能听我说两句么?”
      昕儿不说话,算是默认。
      王维道:“当日你劝我不要因情伤身,我很感激——我在你的诗中看得出来,你虽然身在富贵,却始终诸多不如意处;你天性乐观,希望身边所有的人都开心,所以即使自己难过时也愿意藏在心里,不肯让别人与你分忧,难道这样就不会伤身伤神么?以后——”
      昕儿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王维只觉那只手汗湿冰凉。
      昕儿转身离开,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王维不知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眼泪已经汹涌出来,不可抑制。
      人海茫茫中,竟然能够遇见这样一个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该是多大的幸运?

      王维怔怔地望着昕儿消失在人群中,突然肩膀上被人用力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不是歧王的宝贝儿子们是谁?
      李量佯怒:“你们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李晏也跟着表演:“害我们四处寻你们不着!”
      王维哭笑不得,喂,好像是你们先不见的吧?
      但是他心中惆怅,根本没想到要抗议。李家两兄弟瞧着他的样子,不住朝对方使眼色。
      最后目光交流也不顶用了,李量大声说:“你是大哥,这种事应该由你出面!”
      李晏看了看王维,微微点头,凑近王维的耳朵道:“有件事我们一直忘了提醒你,但绝对不是故意的……”
      王维看着他们的反常举动,愈加不解。
      最后李晏深呼了口气,小声说:“昕儿不是我们堂弟,而是我们的——堂妹,封号长乐郡主。”
      王维张大嘴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量摇了摇他的肩膀,道:“喂,不用吓成这样!”
      王维半天才缓过气来,道:“罪过,罪过,我——我——”
      原来“他”是“她”。
      原来吸引他的,不只是她的才华气度,恐怕也是她身上那种女性特有的敏感和温暖吧?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半年来心神不宁的来由。他的心,在得到他的允许之前,已经背叛了他,成了昕儿的了。
      王维突然望了他们两兄弟一眼。他们适时提醒他,是为了叫他及时悬崖勒马,不要对郡主痴心妄想吧?最后低头说:“我明白了。这点自知我还是有的。”
      李量噗嗤笑出来:“你又乱想到哪去了?我们捅破她身份,不就是希望你把握机会吗?”
      如此这般,回府路上那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给王维鼓劲。他在两人的夹攻中愈发不知所措。最后李量意味深长地说:“过两天我们会拜访南王府——”
      王维在自己随身的扇面上,写下毕生第一首情诗。他犹豫到最后一刻,才鼓起勇气把它交给李量。李量挤挤眼,小声说:“一定送到!”

      那边一直没有回音。过了几日,歧王延请名满长安的乐师李龟年至座上表演,全府上下都围上去听。
      李龟年清清嗓子,开口便唱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一听险些晕过去——这便是他送给昕儿的诗呀!她,她,她就这样让乐师唱给全长安听?!她非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爱吗?这也太大胆太张扬了吧?听着李龟年循环往复将整首诗唱了多遍,一曲终了时众人欢呼鼓掌,王维不知不觉红了脸,恨不能躲起来。
      过了不几日,昕儿便托李量送了一幅画来。那是幅小小的青绿山水,画的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情景;角上落的是一款闲章,是个篆书的“乐”字。
      王维既惊又喜。惊的是昕儿不但诗文出众,笔墨丹青也不在大家之下;喜的是她身在富贵而向往山水田园,不正是与自己志趣相合么?当即提笔写了首《桃花源诗》作答。“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不久又传遍京城。这回王维没有太吃惊,也许这就是她表达爱意的方式吧?

      王维孤僻的性子也慢慢变了。他开始乐意同李家兄弟出游赋诗,拜访长安内外的名胜古迹,聆听名僧大师说法……回来将所见所闻写成诗送给昕儿,居然成了作诗的最大乐趣。渐渐,这些神秘的诗都成了名篇。
      一日,王维至慈恩寺中听名僧说佛,出来时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昕儿!
      虽然她仍着男装,但是王维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了——那个身影,日日缭绕心头,叫他认不出来都难!该死!方才听说法太入神,竟然没注意到她也来了!不知她有没有见到自己?应该没有——要不要叫住她呢?这——
      王维站住,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只见昕儿朝一个气度不凡的俊朗少年飞快地走去,少年亲亲热热地扶她上了马,自己也跟着骑上去,两人随即绝尘而去。王维看得清楚,那少年并非她兄长。不过是霎那间所见,王维却有如五雷轰顶。
      他麻木地慢慢走回王府去,一路踉踉跄跄,竟如失了魂一般。等他回过神来,不禁悲从中来。他也许只是长乐郡主裙下众臣中一个无名小卒吧?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啊!郡主将他呕心沥血所作的诗文念给别的少年听时,是否只是想博座中人一笑?
      王维回到王府,倒头便睡;翌日起来,装作没事人一般仍旧读书弹琴。只是弹琴时竟将琴弦弹断了一根,先生责道:“摩诘,弹琴时当寂然忘我,你今日心事重重,却是为何?”
      呀,这伤心连课业都盖不住了么?
      王维只得道歉。
      先生又道:“念你平日刻苦,今日就不责罚你了。只是大选日近,你好自为之。”
      不错,王维想起来,现在离今年的大选已不足三月,他竟然已将此事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王维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了。他深深一拜:“多谢先生!摩诘自当废寝忘食,以待大选。”

      他说到做到,废寝忘食地用功。李量暗示他该传书给昕儿了,他只装做没听见。如此两个多月过去,有天歧王突然叫他去,要他将自己这几年所作的诗文誊写清楚,携同古琴,同他进宫参加长公主的宴会去。
      ——大唐以诗赋取士,参加大选的文士都要由各府举荐。手握京兆府举荐大权的是长公主,只要能得到公主的青睐,金榜题名也不过是等闲之事。
      到得公主座上,只见大堂金光灿烂,宾客如云。长公主高坐在堂上,男女宾客分列两边,中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几丈见方的波斯地毯,留作歌舞表演之用。王维陪同歧王坐在主客席上,突然发觉一道如炬目光朝自己射过来,那目光笼罩着他,令他不能不正视。还未抬头望去,他已经能猜到这目光的主人是谁了。
      突然之间,心中的伤口被撕开了。他以为表面的平静可让伤口愈合,可是这伤口早已在刻意的掩盖下溃烂。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穿回女装的昕儿呢。以前被她的才华风度吸引,几乎不曾注意她的面容是美是丑。现在她的清丽不可方物逼着他去注意:高耸的云鬓边斜插着一朵深色的木槿,垂在脸颊边的珍珠也不及她的肌肤光彩耀人,长而直挺的鼻子使她英气勃发,只是——
      她皱着眉,嘟着嘴,仿佛要告诉他:
      她很生气。
      目光交错,王维最后一点点的抗拒被击得崩溃,不知所措。
      她仍逼视着王维,逼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理我?
      王维将目光移开去,突然落在昕儿身后的一位少女身上。即使王维的目光再迟钝,他也立刻认了出来:那天和昕儿在一起的少年,不正是她身后的这个少女装扮的么?
      这个发现给王维带来的冲击,绝不比在慈恩寺那天的小。
      昕儿立刻看到了他的变化,突然掩嘴笑了。
      王维报以带着深深歉意的回望。
      我误会你了。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没关系。
      曾经带来最深的伤害的误会,就这样在无声中解除。座中客人的小声交谈,屏风后乐工的轻声慢奏他们置若罔闻;中间的距离也没有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相对微笑。
      突然听得歧王一声轻轻的咳嗽,王维一震,情绪回复过来。他不禁有些窘迫:自己方才一定是失态了。
      歧王示意他镇定,随即朗声道:“公主,本王今日携来的摩诘小友精绝琴艺,公主如有雅兴,且聆听一曲如何?”
      长公主有些慵懒地说:“甚好。”
      昕儿望向王维:哦,你还会弹琴?
      王维接过书僮捧上的琴,以目光作答:听好了!这曲是为你奏的。
      王维拨动琴弦,只铮铮几声,便引得座中众人侧耳倾听;长公主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怔怔地品味着——那琴声中,王维这数月来的酸楚和今日终于解开误会、有情人心心相印的愉悦交缠在一起,百味杂陈;琴声中流露的情感,足以勾起每个人的悲欢往事,伴着王维指尖的一挑一抹而唏嘘。
      那边,昕儿竟然流下泪来——王维眼角的余光掠过,看到她身后的那位少女双手捧给她一方手帕。
      王维的手指加快了速度。来,开心些,我们不可以再难过了。
      于是那琴声变成天边悠悠的浮云与山间清淙的飞瀑,变成江上的明月与海边的凉风。宾客们精神为之一振,屏气凝神地随着琴声神游方外。终于一曲终了,众人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欢呼着鼓掌叫好;长公主有些激动地把他叫到跟前:“摩诘,你可是那位少年诗人王摩诘?”
      王维按礼仪拜了拜,道:“禀公主,晚生正是王摩诘。”
      长公主问:“今日可有携带诗作前来?”
      王维恭敬地将誊好的诗作送上。
      公主翻阅着那些诗,愈加震惊。
      “这些诗都是我平日读熟了的,还以为是古时大家的诗作呢,想不到竟是本朝少年所作!王摩诘,今年京兆府推举的第一名,非你莫属了!”
      王维拜谢,一眼瞟见昕儿在冲他笑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可恨自己竟然误会她薄情,实在可恶——王维恨不能当堂向她谢罪,一表心意。
      不日便是大选之日,王维才冠绝伦,如愿成了当年的状元。

      圣上听闻王维诗画与音律皆通,便分派他做大乐丞,掌管宫中礼乐。
      按礼制他必须搬到官署中居住,终于要离开居住多年的歧王府了。歧王设宴送他,知道他不善应付陌生人,所以客人只有业师和他平日来往的几个文友。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南王李淮。南王是行武出身,身材高大威猛,坐在一众文客中间,愈加显得不怒自威。
      李量取笑王维:“岳父信不过女儿的眼睛,亲自跑来看女婿哩!”
      王维能明显感觉到南王眼中的不屑——不错,在这个老将军看来,自己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有什么本事能娶他的女儿?
      可是昕儿,昕儿怎么办呢?如果不能和昕儿在一起,即使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又有什么意思?
      打定主意,王维反而放松下来,气定神闲地与南王交谈。他的态度仿佛在宣示:我不会放弃的!
      座中气氛才缓和下来,突然门人报宫里来人了。跟着一个太监大步走进内堂,众人伏地听旨——那圣旨竟然是给南王的,皇上宣他进宫,有要事。
      南王脸色大变,瞟了王维一眼,大步跟着那太监走了。
      王维过了整整一个月才知道南王临走那一眼的含义。整整一个月,昕儿没有给他半点消息;以前一直在鼓励他接近昕儿的李家兄弟突然对这件事缄口不语。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礼乐官,又到哪里打探消息去?难道是南王反对他们在一起吗?
      王维胡思乱想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少年在他回住处的路上拦住了他的马。
      ——不是少年,而是公主堂上站在李昕身后的少女。王维连忙翻身下马。
      少女道:“我叫乐乐,长乐郡主座下侍婢。”
      “郡主她……”
      “突厥王向昌平公主求亲,公主不愿到西域去,皇上就秘密封了我家郡主为昌平公主,要郡主代替公主去和亲——”
      王维大惊:“郡主同意么?”
      “王府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的性命都捏在皇上手里,公子换了是你,你怎么选?”
      王维怔住,突然道:“不行!我要见她!现在!”
      “郡主现在被禁在昌平公主的别苑内,连我家王爷都见不着,你又如何见她去!”
      王维急得来回踱步:“我不能就这样放弃!郡主这一去,和生离死别又有什么分别?”
      乐乐黯然道:“郡主明日一早就要上路了,从朱雀门走。”说罢转身大步走了。
      王维即刻上马,飞奔向歧王府。
      李晏劝他死心,又道:“唉,早知会有这种事,当初还不如……”
      王维打断他:“郡主尚未上路,一切都尚未成定局,一定还有办法——”
      李晏直摇头:“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若是你除了什么事,你叫昕儿如何安心上路?”
      即使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王维还是心如刀绞。
      王维仍不死心,颤声问:“有没有办法让我再见她一面?”
      李晏犹豫了半日,最后缓声道:“我听说,南王得了皇上许可,要将昕儿平日所用衣物送到别苑去……”

      南王府收拾出来的东西装了几大车,在李景暗中帮助下,王维躲进其中一口大箱子。
      李景苦笑:“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般胆色。”
      虽然李景特地在盖上箱子时留了条缝,王维还是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车马走得极慢,到别苑时天已全黑。
      所有的东西被堆在李昕居所的前厅一角。王维只听得人来人往,脚步嘈杂,哪里还敢动弹?
      就这样麻木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公主,今日南王府送了些礼物过来,公主要不要看看?”
      ——是乐乐的声音!这么说昕儿就在眼前罢?
      “南王府?”昕儿的声音颤抖着,“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乐乐听话地离开了。
      “有什么用呢?把这些东西带到塞外去,我就能像过去一样活下去么?”
      王维恨不能立刻推开箱盖出来,不顾一切地带她逃出去。但是——另一个声音在提醒他:现在还不行,一定要耐心等待,等到夜深人静时,再另有所谋。
      昕儿叹了口气,开始轻声诵读王维写给她的那些诗。声音里没有哀伤,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情。那些诗,曾经是他们最美的回忆,现在竟然变成临别赠言了么?
      决不!王维暗想,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昕儿就这样轻声读着那些诗,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她也许倦了,王维只听得她又是一声叹息:“摩诘,从此天人永隔了。”
      王维大惊,她这是想干什么?
      王维再也顾不得会不会有人发现他了,用力撑开箱盖,小声叫到:“昕儿!我在这里!”
      “叮”地一声,昕儿手中的酒杯落在石板地上;王维只见滴酒溅处,皆升起一股轻烟。
      王维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又是担心又是生气:“你想干什么?就这样死去吗?”
      昕儿先是愣住,继而反应过来,用力推开王维:“你还来做什么?快走!”
      王维指着一地的碎片:“你想就这样抛下我?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若是这样去了,我余生还能过得安宁么?”
      昕儿不答,突然流下泪来。王维再次拥紧她,软语安慰道:“放心,我在这里,我就是豁出性命去,也不让他们送你走!”
      昕儿急道:“这里内内外外都有重兵把守,你一介书生还能怎么办?还是快些走罢!”
      王维微笑道:“我今日来见你,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昕儿将脸颊深深埋到王维的衣襟内,深深吸了口气,道:“方才我想,这件事只有皇上和几个皇族知道,倘若被突厥人听到半点风声就麻烦了,所以如果我悄悄地死去,皇上当着群臣百姓,绝不敢寻我父王的不是——”
      俩人在沉默中,静静听着不远处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尽情呼吸着对方的气息,在脑海中思索着此生相守的最后一种可能——
      沉默中王维松了手,拿过桌上的玉壶满满斟了两杯毒酒,沉声唤道:“夫人!”
      昕儿明白过来,哽咽道:“好,好,相公!”
      他们端起酒杯。
      突然门被推开了,乐乐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住手!”
      王维和昕儿表现出反常的沉着。王维道:“乐乐,你也不想看到我们就这样被分开,对不对?你先出去吧!”
      乐乐上前夺下他们的酒杯,连同玉壶一起掷在地上。
      昕儿微怒:“乐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听话了?”
      乐乐道:“郡主,皇上挑上你是因为你从小在宫中和昌平公主一道长大,熟知公主的习性,所以由郡主你来冒充公主,最不容易露馅——”
      昕儿道:“这我知道!”
      “郡主,我从小便在宫中陪伴你,对昌平公主的事情,知道得不比你少。”
      “郡主,我代你出塞去吧!明日车马出动之时,你趁乱同王公子逃走。皇上决不敢声张这件事,待我出了关,他便不能拿南王府怎样了!”
      王维和昕儿同声反对:“可是——”
      “郡主有没有想过,这也是个机会呢?我乐乐到突厥去做个王后,总强过留在长安一世为奴呀!”
      昕儿哭出声来:“不——”
      乐乐向王维道:“王公子,好好待我家郡主!”

      待得“昌平公主”已出关的消息传回来,南王便为王维和昕儿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这是他愤怒而骄傲的抗议示威。从这以后,众人渐渐能闻到南王和皇上之间的火药味愈来愈浓,只有王维对此仍懵懂无知。
      亏了“大乐丞”只是掌管礼乐,和别的大臣没什么利益冲突,王维这个不怎么通世事的书生,竟然做得有声有色。他的第一个大考验在几个月后终于来了,那便是秋祭。一连几日的祭典上,所有的歌舞奏乐节目都要由他来安排。最后的压轴是由各府道送来的舞狮表演——因皇上甚爱舞狮,每年秋祭上的这场表演便成了各大员争宠的战场。
      这年,最出风头的狮队来自南王府。
      南王的狮队一出,做工精良、闪烁着不同色彩光芒的的狮子,连同舞狮人虎虎生威的动作一起,赢得全场欢呼。那一队二十五只狮子排成方队列开阵势,腾挪跳跃,突然齐齐翻了个身,待到起身时,狮身上的颜色竟然全变了——变成只有皇上才能用的明黄色!
      这一队突然变了明黄色的狮子继续舞动,摇头,摆尾,最后齐齐向南王的方向跪拜。
      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南王这是明摆着要谋皇位了。虽然当场鸦雀无声,但谁都明白,下一刻自己将面对的,是一场腥风血雨。
      王维手中渗出冷汗:所有的狮子本应由他详细检查过才能上场表演,但是他疏忽了。
      昕儿第一个出声,轻唤道:“父王!”
      南王拉住昕儿的手,冷笑道:“昕儿,既然有人好心想让你做公主,那么本王便成全他好了!”
      当场唯一一个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的人,是当今圣上玄宗皇帝。
      玄宗端坐龙椅,手指随着鼓点轻敲膝头,仿佛仍在欣赏狮子们的表演。
      南王又顿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朗声道:“裴永、梁适、薛安成三将军何在?”
      王维这才明白过来,南王是早就和军队的将领们串通好了的,今日不过是借秋祭来摊牌罢了——可笑自己竟然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那么,现在以女婿的身份,自己就被自动归到南王的阵营中了吧?
      他正想着,昕儿早已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坚定,那股暖流让王维瞬间平静下来。
      南王召唤的那三位将军,并没有带着大军出现。
      玄宗挥挥手,突然有太监捧上三个木盒。太监们将木盒送至南王座前,玄宗道:“此三人每人统领十万重兵,用来把朕赶下龙椅也够了,只可惜——”
      太监们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三颗人头!
      玄宗接着冷笑道:“只可惜他们的下属也不是等闲之辈,朕给了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出半日这三颗人头便齐齐送了来,南王,你恐怕得到阴曹地府再同他们商议‘大业’了!”
      南王笑道:“是么?”说着拍了拍手,原本伏在场中的二十五只狮子突然跃到半空,舞狮人抛掉狮头,霎那间将各种暗器朝玄宗射去!
      众人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些暗器戒被御林军打掉了。
      那些舞狮人一看暗器失手,又立刻掏出各式短兵刃直直朝龙椅扑去;玄宗座旁的一个侍卫长一挥手,随即有无数支箭射入场中,将舞狮人皆尽射死。
      原来双方皆早有准备。
      那些舞狮人尚留余息时,一队御林军便将南王座上各人团团围住。

      玄宗用得胜者的口吻大声道:“南王,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即使你失败了,也要像一个英雄一样骄傲地死去?哼哼,朕不会成全你的,朕要你如蝼蚁般活着,生不如死!”
      南王冷笑:“是么?”
      说着一把将昕儿拥入怀中:“昕儿,父王连累你了!”
      昕儿不慌不忙道:“人各有命,父王不必挂怀!”
      南王望向王维,却不说话。突然昕儿大声哭喊道:“父王!父王!”
      王维这才看到,原来南王借着昕儿挡住众人视线,暗中将一把短匕刺入胸中!
      昕儿这时再也承受不住打击,跌倒在南王血迹斑斑的尸身前,不省人事。
      王维将她抱起来,任由御林军驱驰,心里只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
      当天参加秋祭的南王府众人便被拘到大理寺去,等候发落。南王府家产被抄尽,奴婢皆收入官中,之后所有人的封号与封地均被夺了。
      王维与昕儿一道被禁在大理寺的一个偏厅里。昕儿醒过来以后没有再哭,只淡淡地道:“这种事见多了,轮到自己身上时,竟不觉得有什么好吃惊的……”
      王维劝她:“我们在一起,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不用为父王难过,反正我们这就随他去尽孝了!”
      昕儿不答,只是用随身的金钗玉环向看守换来文房四宝。王维不解,看着她铺纸研墨。昕儿提笔草草写了数字,将那纸片递到王维跟前:“来,签了它。”
      那竟是替王维写下的一纸休书!
      昕儿傲然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一切都是阴谋!你本来就是整个计划里面最不重要的一颗棋子,本郡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现在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也不要你陪着,你不配!”
      ——她已下了决心,不能再连累王维了。
      王维叹了口气,接过笔,在本该写他名字的地方写上: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昕儿不等他写完,早已泪流满面。王维放下笔,深情凝望她那双被泪水淹没了的眼睛,轻声道:“那时你在园中劝我爱惜身体,是假的么?我们在曲江池畔联句赋诗,那些句子难道是你先写好了的么?皇上要送你出塞,难道只是做戏给我看么?不要再说傻话来骗我这大唐第一才子了……”
      昕儿痛哭出声,王维紧紧拥着她,黯然道:“好好哭一场罢,我们除了彼此,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们就这样相拥至天明,明天,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夕阳?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将王维贬官的诏书。玄宗不知何故放过了他们,在谋反同党的重罪之下,只是将王维贬为济州司库参军;唯一的要求是他们必须当晚就离开长安。
      黄昏时分,他们两手空空地上了船,待到船将开时,突然有个人影跳上船,王维定睛一看,不是李景是谁?
      昕儿乍见亲人,喜极而泣。
      原来李景昨日并没有去参加秋祭,等到宫中大变的消息传出来,他立刻就到南王书房中找到了封昕儿为公主去和亲的诏书。他趁着抄家的慌乱,将那诏书秘密送至南王一个朋友处,然后请人禀报皇上:倘若南王府众家人有任何人出事,南王的朋友就会向全天下公开这份诏书。玄宗想了一夜,妥协了。
      李景凄然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无所有的庶民,摩诘,昕儿就拜托你了!”
      王维拉住昕儿:“我此生最重要的事,便是守护昕儿了!”
      昕儿竟羞得低下头去。
      李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那么,这个是奖励你的。”说着奖一个长条形的布包交给王维。  王维打开一看,竟是伴他多年的那张古琴!
      王维和昕儿站在船头,一直看着李景的身影淹没在夜色中,才在就地在船头坐下歇息。这天晚上天朗气清,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见天上一轮秋月和水中的月影均逐舟而行,他们看得心旷神怡。昕儿靠在王维怀中,小声道:“摩诘,弹首曲子吧。”
      王维点头,拂动琴弦,弹的正是在公主堂上弹的曲子。
      昕儿缓缓道:“昔日钱起有诗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如今一曲终了,弹琴人却仍在身边,我已是很幸运了。”
      王维知她另有所指,却不回答,只拿过一件衣服为她披上,轻声道:“睡吧。”
      听着昕儿的呼吸声渐渐均匀,王维回想起自己在长安的这些年,空手来,空手去,京城的繁华如海市蜃楼,如黄粱一梦。但是当他低头看着在月光下熟睡的昕儿,所有的烦忧便一扫而空——
      谁说这漫长的长安之行,不是为了她而来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神啊,原谅我的年幼无知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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