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行临

1、傀儡师

　　、

　　我是作为替身被制作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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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偶尔会觉得我是一个人。我的心跳如此的真实，我的思想不弱于任何人类。我会动，我会说话，包括皮肤下的血管，我的呼吸带起白气氤氲。

　　可我只是一个傀儡。

　　千年桃木制成的傀儡，哪怕是虚假看起来也真实地迷人心魄。我的主人在火炉边坐着看我，噼啪的火声中光让他的面庞明暗。我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说我是他最好的作品。他说，我现在完全就是他爱的人的模样了。

　　他爱的人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爱的姑娘，笑容满面，喜欢阳光，也喜欢雪。他爱的姑娘，喜欢风，喜欢雨，喜欢跑去、轻而易举将不愉甩下。

　　——因为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也知道，他爱的姑娘也很爱他，爱到停下了脚步，推开了他，自己掉下悬崖，留下了傀儡师一个人在世界上。

　　——不然他为什么将我制作出来？

　　“你真是……太像她了。”

　　傀儡师总是这样自言自语。他看着我的背影，我没有回头也能知道他的目光半刻不敢移开。

　　我故意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问他：是吗？我像谁？

　　壁炉里的火晃动着，火舌如同扭曲的人影。在某种时候，它的光与热将一个人的灵魂也灼烧。

　　傀儡师收回了目光。他看着火，慢慢地说：不，你谁也不像。

　　他只是看我的背影，却从来不看我的眼睛。

　　他不敢。

　　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他爱的女孩。但是如果看到我的眼睛，沼泽里就会生出淤泥，心底的防线也会被打破。他沉沦进梦里，那么从此他就再也不能出来。

　　我是一个替代品。他最完美的替代品。

　　赞美我的时候，他的语气应该是满意的——用人类的词语形容的话。

　　我如此想道，这个人真是可悲。

　　3.

　　虽说我是傀儡师制作出来的傀儡，认识我的人却完全不会觉得我非人。他们总是笑容满面地和我打招呼，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容公子的腿可还好？

　　我一边挑选新鲜的小白菜，一面笑着说，他最近很好，容您关心了。这白菜多钱卖呢？给我来点。

　　卖菜的人给我找多出来的铜板，羡慕地说，能娶了你那么好的夫人，容公子可真是好福气哦。

　　容公子指的就是傀儡师。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你看，妻子不知道丈夫的名字。

　　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他的丁点过去。我只知道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时，他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只是一点瞳孔的墨蓝颜色仍然如琉璃一般，看过来时让我我心中一跳，凛冽的风将他的发丝吹去向后，他摇摇欲坠，还是一把抓住了我。

　　我的心脏也被抓住，一只大雁在天边飞远。

　　在火边，我变成了傀儡。傀儡师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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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买好了菜往回走去。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我身上，我下意识伸展了四肢，仿佛我还是那棵悬崖上的桃树，每日无知无觉受光沐浴。

　　“我们明天就走了。你想去哪里？”

　　我到家的时候，他坐在火炉边这般和我说道。

　　我并不意外，说，好。你决定吧，哪里我都会很喜欢的啊。

　　我向他笑了一笑。他好像恍惚了一刻，下意识对我也笑了一下。

　　我偶尔也是会恍惚的。我会以为他真的喜欢的那个人是我。因为太真了——浓烈的感情要湮没了我，我生长千年，对于人事，知道的却实在不多。

　　可我到底是知道的。

　　我是作为替身被制作出来的。

　　我将手中的菜篮放下，并不靠近火炉，只是故作好奇地问他，我们走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停下来呢？

　　这么多年，我们游历了大陆许多地方。极北之处未知来历的极光，南海水域跃动的人鱼，我们穿过森林，山川峰峦在我们身后起伏。

　　我们好像没有目的，又好像从始至终都在向一个地方行走。风走了很多年，我们也是。

　　我就要生出来人类的情感了。而他——他那双墨蓝的瞳中，多了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东西，蒙上了尘埃。

　　他说：“很快了。我们很快就可以永远停下来了。以后，我们不会再搬家了。”

　　他说“家”这个字，脸上的神情很静。

　　我默不作声地洗菜。

　　我知道他的目的。他和他喜欢的女子约定过，他们要走遍山河人间，他们应该在一起的。

　　而我是替身。

　　我给他送来了饭菜，坐在他对面，和他如往常一般谈笑，吃完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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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傀儡师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他不敢看我这件事情。比如说他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哪里的事情。

　　他大概也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愿意靠近火炉去。

　　阴暗与污秽，你知道的。光和热将把它们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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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以为聪明。

　　我也以为，傀儡师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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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停下的最后一处，是在悬崖。

　　傀儡师让我扶着他走上了边缘，他低头看那山涧，突然说：“我已经失去了许多勇气。”

　　我知道。他失去了很多。

　　包括容颜，也包括重来一次的决心。他甚至失去了面对自己的心的勇气。

　　“你恨我……对吗？”

　　他突然这样问我。脸上是一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神情。

　　我说，我当然恨你。

　　恨得不得了。

　　我是千年的桃木，再得一点年份，我就可以成妖成精，自在山林。可是傀儡师折下了我，我变成了傀儡，从此灵魂锁进空木，不见天日。

　　若是我没有情感，我当然没有后悔。可是偏偏，傀儡师的情感慢慢都送给了我。

　　要做禁忌的傀儡，当然需要付出一些重要的东西。有时候这个重要的东西是人的性命，有的时候是人的情感，比如说对某一个人的喜欢。爱恨嗔痴如此。

　　更偏偏，生出灵智的最初，我把傀儡师的喜欢当成了送给自己的喜欢。我于是满心欢喜，甚至不知道怎么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影响，变成了他喜欢的女孩子。

　　我不喜欢笑。我也不喜欢奔跑。我只是喜欢安静，喜欢汲取阳光、温和地一个人呆着。

　　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本来不需要的。

　　我笑着说：“我一直在想，你凭什么呢？”

　　傀儡师说，凭什么呢？

　　他叹了好长一口气。说，阿桃。是我对不起你。

　　没有用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对不起有什么用？包括他的腿，不是也一样毁在了那次砍伐我的路上吗？后来他再也不能走路——无可挽回了啊。

　　“你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吧？”

　　傀儡师墨蓝的眼睛曾经让我无数次着迷。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这个时候，墨蓝像是被拭去了表面的尘土，他又生出了光。

　　他曾是我最初喜欢的少年郎。

　　他站了起来，走向了悬崖。只是踉跄了一步，他仰倒落下，向下深渊万丈，无边的黑吞噬了他。

　　黑色火舌卷起，他被完完全全焚烧了。人心里的阴暗和污秽太多，以至于下定决心要去清除的时候，不得不连心脏也拔除。

　　——对不起。

　　呼啸的风对我说这一句话。他的目光最后一刻在我身上停留，那种我不明白的情绪更加浓烈。他爱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透过我看到的那个她，还是本来就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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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它本来就无解。

　　更何况——事实上我也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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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不敢靠近火炉。我怕我也是沼泽。

作者有话说

　　一发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