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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青冢黄昏 ...


  •   隔谷静默半晌,乃蹙眉道,“天色近晚,怕是不好耽搁,我们且走吧,路上我再与你道来。”芒四本也无意多留,听如此说,遂同隔谷一并离开,而那屋内之人久寂不语,任凭暮色蚕食,直至最后一抹人影暗去,灯火亦不张点。难道老者早已如雪黯然融入四壁?若他自己不需要光明,则天地间又有谁能让他点起一盏灯火呢?

      “坦白讲,我也不知那究竟算怎么一回事。那日我找到兄长已是暮深,悲恸无措之际,忽闻得身后林子传来一阵凄响,似野兽惊嗥,又似猛禽泣诉,初时断续,后如黑风密雷,直逼得人头昏目眩,没多久我就感到自己失了六神,恍恍惚惚,再接着便不省人事了,醒来人竟躺在乌栖镇外一凉亭里。事虽密幽浮诡,我却无暇多想,待急急赶回时,兄长的尸身已然不在那里。自此我便一直在找,找兄长的下落,找他在乌栖镇留下的足迹,也找那个他允诺要找的人。两年里,我几乎访遍镇子,最后才探得原来真有一个叫冷欲雪的人。你可能还不清楚,这里的人是没有名姓的,像被下过诅咒似的,他们一辈子呆在乌栖镇,一辈子无名无姓无牵无挂地活着。你看白日里火光漫天,铿铿锵锵好不热闹,哪里知这烟缭雾绕里全是暮气沉沉,死寂如灭灰。”

      有那么短短一瞬,芒四猛然忆及落月山庄。芒四问,“既没有名姓,你又如何得知他是冷欲雪?”

      隔谷道,“说来也奇,两年里我遍寻乌栖镇,愣是没找到冷欲雪。就在我疑心镇里是否真有此人时,我竟从客栈掌柜处意外听得这名字。那掌柜年盛时与乌栖镇颇有些生意往来,故识得一些旧人。他说,是人就总得有个名字,不过是乌栖镇之人不需要罢了,年深日久,竟至于忘了自己也忘了他人的名字。”

      芒四问,“没有名字,他们又该如何识人辨人。”

      隔谷道,“总有办法的。人活一世,并不仅倚一个名字,还有声音,还有相貌,还有性情,还有种种兴许自己都不甚留意的习惯或癖好,最重要的是,还有记忆。一个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世上大抵总还会有另一个人记着的。譬如我父亲,就总有人叫他无名刀客。无名,便是他的名。刀客,也是他的名。我想在这镇子里,人们早已不靠名字来彼此辨认。一处茅屋,一排门篱,一株柳树,一条泥路,一把剑,一张琴,也可以将一个人的一生娓娓述来。”

      芒四明白隔谷说的正是冷欲雪,乃不禁暗想,隔谷是否真能把冷欲雪猜透。自然是不能的罢,否则他早无需在这等一个始终徘徊于是与不是的答案。

      “冷欲雪是个剑痴,人冷,剑更冷。我的意思是,他骨子里瞧不起刀客,瞧不起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抑或也瞧不起兄长,瞧不起我。”隔谷低头玩弄腰间的䴙䴘刀,也不看芒四,只漠然又说道,“可是,他凭什么瞧不起人,就凭他那乌七八糟的花白胡子吗?”

      芒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问道,“所以这两年里你一直留在乌栖镇?”

      “我只白日里在乌栖镇,天黑了便离开,就像现在这般。你知道的,我想留也留不下。如此前所言,我昏睡了几次,而后愈发觉着精神恍惚得厉害,每天都似乎在遗忘一些什么东西,直至有一天,我忽想不起兄长的模样,方明白那些日子里我竟遗忘了些什么,也许起初只是声音,只是手势,只是神情,慢慢地,兄长的眼睛也模糊了,鼻子也模糊了,嘴巴也模糊了。那时我意识到,我不能再不分昼夜地耗在乌栖镇了。这之后我大病一场,险些丧了命。再后来,我就只白日里来。”

      芒四问,“没人与你解释你遇到的这些怪事吗?”

      隔谷道,“我没向任何一人说起这些,连客栈掌柜我亦没提起。”见芒四不解,隔谷又道,“这里头定有不详,也许说出来于我并无益处。如今我更需小心谨慎保全自己,找到兄长,带他回家。我问那人,你是冷欲雪吗?他没有回答。后来我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问错话,所以他便铁了心不再给我任何提问的机会。”

      芒四停下步子,问,“此话怎讲?”

      “因为冷欲雪这个名字早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换句话说,他既是冷欲雪又不是冷欲雪,是以我的问题,他无法回答。我问他,你是冷欲雪吗,他不答。我又问他,你认识骑鲸公子吗,他仍是不答。最后,我又问,是不是有一个叫隔川的人来找过你,他依旧沉默不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他是个哑巴。”隔谷苦笑道。

      “然而你方才也见到了,他同那些人说了不少的话。”芒四道。

      “是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把顺序搞错了。他是不是冷欲雪,他认不认识骑鲸公子,有什么重要的,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只要问,有没有一个叫隔川的人来找过你,你把他藏在哪里,你把他杀了吗?我本该这样问的。我真蠢。”

      “既然冷欲雪三缄其口,而你又毫无办法,为何你还要来找他?”

      “我说过,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我已经收了那五块金子,为隔川,也为自己。”

      芒四觉得隔谷这话不对,然而对错又岂是那么容易分明。尘世抟沙,谁又能断言不曾存过执念。如果说花宜曾是芒四的执念,那么隔川便是隔谷的执念。芒四看着隔谷,仿佛看到了落月山庄的那个自己。

      芒四道,“我细细琢磨一番,兴许乌栖镇秘密并不复杂,离诡也好,不详也罢,我们且先回客栈。我想,那掌柜定也不是一般人,他身上应该有我们要的答案。”见隔谷一脸困惑地望向自己,芒四只好又说道,“这样吧,我们回客栈后先各自去找一找地理志。”

      两人加紧脚步,一路便再无言,唯有那隐隐遥山,粼粼远水伴着他们。倏然间芒四觉得疲倦极了,觉得头顶月皎乌飞,觉得脚下泥深草芜,觉得自己轻飘飘又沉甸甸,觉得自己似乎走在一条看不见来时也望不见去时的漫漫长路,那条路,尽是运乖命舛,尽是聚散无由。她走着走着,似乎就这样走过了千年万年,走向了千人万人的青冢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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