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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我还是与阿长在一起了。他没有亲人,我也没有,我们是各自的亲人。算是在这孤荒的宇宙,互相有个慰藉。

      一两年后,我才知道他手里的是个小小的装修公司,是个小老板。我不在意这些,也从不计算日子。只知道他每天上班,按时下班,偶尔休班。

      我总归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多少有点见识。在他的努力和我的指点下,阿长的生意越来越好。后来他在公司附近买了套房子,说写我的名。可我连户口都没有。费了九牛二虎,A县跑了好几遍,我终于有了身份证。

      房子写的我一个人的名字。他说是送我的彩礼。我因他这话,与他打了一架。这分明是他的嫁妆。好在,他最后还是没打过我这个老东西。

      我也有耳闻,男娶女嫁,往往为个房产往往争的头破血流。说实在的,阿长真让我有些感动。不是因为这个房子值好些钱,是他给了我好多安全感。毕竟,真论财产,他还是嫩了点儿。

      我陪他一起住进了新家。

      人人都传李总金屋藏娇,明明是自己的公司,下班比谁都准时。可公司内又传,与李总同居的,竟然是一个男人。人们狂想着李总的性取向。可公司人老人又道,李总也是个风流的,想当初公司出成时,那来来回回的绝妙女郎,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呢。对此,李总的私生活在整个公司成了个诡异谜团。

      我每天闲来无事,想去他公司帮他打工,他总不同意。说我这样的老怪物,是要被供着的。我对他说:“你不需要你养着,甚至我可以养你十辈子。”可他这样要强的人哪里愿意呢。他说,他的人生与我比,虽然只是星星划过似的,可生来为人,总归也想活出个人样来。

      我俩总是争吵。起初,我还总有吃土的习惯。这么多年自己一人,没人管没人问,既然吃什么都没有味道,这个既省事又方便。我只给他做点饭,味道还不三不四。

      他总是不乐意,说:“只有没人管、没人爱人,才会吃土。”

      我只是敷衍:“都没有味道的。我看你吃饭我又不馋。”

      “你是觉得,我一口饭都管不上你的?”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昂……”

      阿长见我不想同他争吵,只又说着:“你做的饭真难吃。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筷子:“你能吃吗?不能吃去找土吃。”

      他顺便把碗也推了过来,喊着:“就是不能吃!”

      “明天你做饭,爱吃不吃!”

      “我做就我做,总比你这个强。”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俗话说的好,大人不记小人过。

      也常因为打扫卫生,大打出手。说实在的,我虽然是外星人,可在地球几百年了,还跟古代那些皇亲国戚、大户人家走的非常近,封建思想相对浓厚。我总觉得洗衣拖地这事,是女人办的。

      可阿水白天要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做饭。一份正常的,一份齁死辣死地球人的,两份。累了一天,他自然不愿意再洗衣拖地。

      我质问他:“我不累吗?上午我要追剧,下午我要打游戏,傍晚要去小区下和老头老太太唠一会和他们谈论古今中外,六点准时在楼下等你回家。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能跟你这年轻人比呢?”

      我记得清楚,这句话我说完,我在医院吹了两天空调。嗯……医院的WiFi的确挺快。

      阿长往家里买了扫地机器人,洗衣烘干一体机,洗碗机……总之,能不用手的东西,他都整来一套。我也觉得,我整天混吃等死的不大好。于是乎,家里的家务,最后承担的还是我。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为了彰显我在这个家的地位,我每做一项家务,回家后阿长这个混蛋必须喊我一声爹。

      对,没错。这个家里,我必须是总攻。

      ——

      生活呢,就是这样平淡。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阿长要四十岁了。他喜欢上健身。说,一副好身材,显得年轻十岁。的确,看他的背影,还像我初识他时那样。

      可时光荏苒,岁月遮不住白发。他在成长,在变老。

      他似乎是人到中年,开始渴望热闹,总是同我商量:“野爹,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吧。”

      我打趣:“你一个孩子不够我看的,还要领另一个折磨我?”

      “谁是你孩子?怎么,把你白头发掏出来比比?”

      我甩了他一眼。“不领,没意思。”

      “我是想着……”他说了一般顿住。

      “想着什么?”

      阿长神色突然沉重。“以后若我不在这个世上了,总归还有另一个人陪你。”

      “哦。”我说,“不需要。”

      我怎能同意。我的爱全都给了他,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即便是百年之后,我失去阿长时伤心欲绝,可他是独一无二的,谁又能替代的了他呢?

      我总觉得阿长孤独,他四十岁生日那天,我送了他一条狗。金毛,最是温顺的。阿长的确很开心,只是叹了一句:“真可爱,只可惜跟我一样,是命短的。”

      阿长思索着给狗取名,什么巧克力、冰激、豆豆、团团都被他挂上一个俗字。他狗的名字,要低调不失内敛,成熟不失稳重。最后,他绞尽脑汁,翻了好几遍字典,一个“李富贵”的牌子,赫然挂在了狗子身上。

      富贵的到来,给我们增加了许多快乐。不过给我更多的,是悔。我真的要后悔死了,这是有多想不开,竟买条狗。这什么破狗,天天跟我争宠。我都没有趴在阿长身上淌口水,我都没有被阿长追着吃饭,我都不配让阿长给我洗衣服……破狗!破狗!破狗!

      富贵在阿长和我的手里茁长生长,几个月后变成了一条大狗。阿长要上班,我统管着富贵的吃喝拉撒。可这样也换不来它的亲近。若我和阿长同时伸手喊富贵,那狗,必定要跑到阿长怀里去。以至于我好长一段时间不停抱怨:“还说这的那的,什么我这老怪物不是没人管没人问。这哪里又是有人管的样子?人不疼,狗不爱。我在这个家,简直就是多余的。”

      阿长想了想,竟然点点头。转身跑去卧室,收拾出来个行李箱,放到我手里。

      他说:“这其实……我也感觉你是多余的。”

      我把他和富贵毒打了一顿。

      我每天的生活,吃饭、睡觉、玩游戏、和富贵打架;阿长每天的生活,吃饭、睡觉、上下班、和富贵玩。日子里,有时候阿长会生病,有时候富贵会生病。不过都是感冒发烧的寻常病,也不必我牵挂。

      过了许久许久。一通电话打到我手机里,称是阿长的助理。说阿长突发心脏病,被送进了医院。

      我脑子一懵,心慌的厉害,穿着睡衣拖鞋,直奔医院。

      我从没见过阿长这个样子。他挂着氧气瓶,面色紫青,印堂乌黑,气若游丝。我怕了,我怕他也离我而去,抱着他就哭。若不是惊动了整层楼的医生护士,然后把我拉开,我非得哭个一天一夜不可。

      医生说,阿长是急性心肌梗死。他本就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加上后天劳累,这才发病。还好送来的早,不然就……

      不过好在,我日日夜夜的哭,总算把阿长盼回来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如今的阿长,竟已年近五十。他早已不再年轻。

      此事之后,我开始有种阿长随时离开的危机。

      阿长嘲笑我:“你不是算命很厉害吗?为什么没有算出来我要遭此一劫?”

      我说:“老年人记性不大好。这么多年不曾算过,早就忘了。”

      我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我害怕给阿长看命,我怕我一眼看他,望穿他的生老病死,然后想到他离我而去。我真的好怕……

      经此大病,阿长头发又白了许多。他非要染头,他说怕太显老,出了门人家说我是他的儿子。我也察觉,以前他进门就喊我野爹了,现在却同我喊他阿长一样喊我阿野。我自然不乐意,可也奈何不了他,还怕气到他。

      ——

      富贵死时,阿长差不多六十岁了。它走的很安详,是自然老死的。这么多年,我们从没有亏待它。富贵这人间一行,活着安乐,也算是不负狗生。

      阿长始终无法接受富贵的死。他多伤心,食不下咽寝不安。我告诉他:“人总归要活着呢。谁也总不能以为谁的死要一起死。”

      我何尝不伤心。富贵死的很多天,我总是在阿长睡着时探他的呼吸。我怕他像富贵一样,悄然无声的就离开了。我对于所有死亡,更多的是麻木。

      我愈加害怕将阿长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阿长也害怕,虽然他不说,不过我看得出来。我以前与他提退休,他总是不同意。说碌碌无为一生,也没什么劲儿。可是他如今却答应我,六十岁生日那天,他退休,回我们以前乡郊区住的小别墅。可能他想离开现在都生活,也不只是因为富贵的死,也是害怕我与他走在大街上时,别人把我喊成他的儿子。

      那天我们大包小包的搬了一天。阿长却是不同于刚下班回家的劳累,我看的出,他对于安享晚年这件事,是有很多期许的。

      阿长越来越喜欢照镜子。他总是扒拉着他的头发,摸着脸问我:“阿野,我是不是老了?”

      年轻时,我的确对他秀气的容貌颇为贪恋。可是这么多年了,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一样。哪里又会在乎容貌呢?

      我说:“哪里,你还是长得跟个娘们一样。”

      他笑出了声:“你骗我。”

      “我哪里敢骗你啊,你不得让我吹几天医院的空调啊。”

      乡下的日子,活的还算惬意。他总是抱着我,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星星。可有一样,他对让我养个孩子这件事愈加莫名的执着。我次次听了这话,都要训斥他一顿,直到后来,他也不敢再提。

      花开雪落,循环往复。

      我算了算,阿长今年七十四岁了。他真的老了,即便我不想承认。头发花白,脸上全是皱着。年轻的影子,一点没有了。他的病越来越多,大病小病,日日吃药。可他的胃口却好的出奇,整天胡吃海喝,面色才算染上些红润。

      第二年,他不知怎的,记忆突然变得极差。甚至吃饭睡觉都不记得。可好在,去年的他,吃了他未来许多年要尝试的美食。可能,他生的这病,也曾是有预兆的。

      有一次,他非要自己去转转,不知在哪里走丢了。我在整个A县疯了似的找他,最后在我们县城的家里找到了他。我知道他的病不能再拖了。我带他去医院检查。果真,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阿长越来越像个孩子了。当然,仅限于他不清醒的时候。他清醒时,更多的是郁郁寡欢。无论我怎么逗弄他,他都很少再笑。

      阿长七十六岁,他离开了我。是自杀。

      那年,阿长因为心脑血管病,整日整日住院,身子也不大利索。那是个冬天,冷,特别冷,刺骨。又是个阴雨天。他说腿又疼的厉害。我怕他太难受,马不停蹄的就去买药,让他在家等我回来。临走前他叫住我,喊着:“野爹,我真是好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很奇怪,他许久没有这样称呼过我了。我敷衍的点点头:“我知道。阿长,你忍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阿长又叫了我:“野爹,我希望,我留给你的记忆,都是我最好的时候……”

      我只听到了这些,就夺门而去。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告别。

      我怎么不清楚,阿长不愿拖累我,更不想让我见他更加老去。可他不知道,我是多么心甘情愿照顾他,是多么爱他。即便是你变成植物人,即便是你是一具尸体,我也愿意每天看着他的脸。

      阿长啊阿长,我怎么会有一点点的嫌弃你呢?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

      我把阿长埋在了家门口,我希望日日看着他,希望他能钻进我的梦里。我在家里挂满了阿长的照片,我希望我能当他还存在一样。我日日哭夜夜哭,可这次真的盼不回阿长了。

      阿长,你给我生的希望,为何还要离开呢?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折磨我。我对我生来的意义又开始迷惘。我为什么要活着呢?世界永远那么悲伤,我看着这俗世的生老病死,自己也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尝遍爱恨嗔痴。

      我又觉得活着毫无意义了。阿长走后不久,我每天被悲痛折磨。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我将A县的房产变卖,捐给养老院。我希望,世间没有痛苦和遗忘。

      我去养老院交办手续,认识了一个奇怪的老人。他似乎并不合群。院长说,老人每天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除了吃饭睡觉很少说话。我对孤独的人有种别样的牵念,便与他打了个招呼。如我所料,他并没有理我。那天,办完手续已经说黄昏了。院长留我吃饭,我拒绝了。临走前,我给坐在院子里奇怪了老人招呼了一下,说:“我走了,老人家,你也该进去吃饭了。”

      他却喊住我:“你想知道我那婆娘吗?”

      我顿住了脚步。

      “她死了。”老人说。

      我坐在了他旁边,一问:“怎么去世的?”

      “难产。”

      我沉默。

      “生三娃的时候,难产走的!还是个女娃娃,怎么就要了她的命啊!我婆娘她娘家就她一个闺女,她家不愿意,找上我家的门,要给我那婆娘讨个公道。我爹掏出来全部积蓄,给了她家,才算平息。可是我娘不愿意啊!那可是我们全家一辈子的继续。我娘就闹,她上吊,最后死了。我爹后悔啊!就天天哭,最后拿着刀子,砍了我老丈母娘,才算解气。后来啊!我老丈人,和我爹打架,老丈人也死了。我爹呢……派出所非要抓走他。他逃出省去,还是被抓了回来!”

      “后来呢?”

      “后来,整个村里都知道我家杀人。我大娃都二十岁了,也没有人提亲。我没办法,我把她嫁出去外地了。”这时,他呜呜哭了起来,“都怪我眼瞎啊!给他找了个什么混账东西,竟是活生生把我孩子打死了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老人家……”

      “我二娃还活着。”他紧接着补充,“二娃从小就是个皮,长大了我挣钱,管不了他。我就这么一个男娃娃,怎么舍得打他。他长大,更皮,偷人家东西,睡人家闺女。又是派出所,把我儿……把我儿关起来了啊!我儿……”

      这时,管事女人过来,喊着:“先生你不要理他,他是疯的。要不就不说话,一开口就成天扯这些。他儿早就在死在监狱里了。”然后催促着:“快去吃饭,一会没饭了。”

      老人气的哐哐敲着拐杖,喊:“你这这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咒我儿死?我儿活的好好的,才没有死。”

      管事女人:“好好好,你儿在监狱,活的好好的。”

      老人这才开心的咧嘴大笑。他踉跄起身,走了两步,回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这人呐,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死了也就死了,活着还能活着。死了……都死了,那咋办。我总不能跟着一起去死啊!吃饭去咯!都饿咯……”

      我满身鸡皮疙瘩,呆呆的在原地许久。

      阿长,可是我怎么办,要同你一样自杀吗?这个世上明明谁离开谁都能活着,可是我为什么每天都想和你一起去了呢?活着几百年了,还是那么胆子,一场轰轰烈烈,说走就走的勇气都没有。这下,连陪你一起死又都不敢了。

      人说:活着,就没有什么坎过不去的。

      阿长,你这个坎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那时候我会不会也把你忘记?或许要等到612找到我,那里是个没有悲伤的星球。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会不会是永远?

      可是阿长,我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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