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天不宜开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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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打工人而言，这本该是个愉快的周五，不过底特律从早上开始下大雪，我下班时，已经积了一英尺厚。老实说，在某件事发生前，我很喜欢雪天，尤其喜欢和弟弟在院子里打雪仗；然而现在，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都让我从骨子里讨厌，只想早点回家，冲一杯泡满棉花糖的热巧，盖上厚毛毯，窝在沙发上看《致命女人》——一部十八年前的老剧，由已婚的布朗女士推荐给我，说希望我这样的未婚独居女孩保持头脑清醒，不要随便踏入婚姻的坟墓。她不知道我的情况，否则就会明白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能作为伴侣的大概只有仿生人了。
扯远了。
虽然我很想早早回家休息，但今天必须先做完家访才行。幸运的是，我只是个助教，只需要完成仿生人小孩的家访即可。相对布朗女士需要做的人类小孩家访，我这边基本就是走个流程，和孩子父母汇报一下近况，小孩在学业与社交等方面的表现。
但我不喜欢做这个，因为我反馈的情况可能会导致仿生人小孩被强制休眠。人类小孩表现不佳，父母顶多批评教育；仿生人小孩则不然，如果父母实在不喜欢他们，他们会被直接关停，送回原厂重置。
最初我不知道这个，直到班里一名仿生人小孩连续三天没来上课，我问了布朗女士，她才告诉我，小孩已经被关停，以后也不会来上课了。她语气很冷淡，甚至有些冷漠，仿佛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接着她开始抱怨这些家长们总是不提前告诉校方，后续麻烦事都交给校方处理。看到我仍是怔愣，她塞给我一叠没批改的数学卷子：“给你找点事做，别想这个了。别对他们动感情，你以后见多了，会习惯的。”
但我没能习惯。
五个月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仿生人小孩：她叫西蒙娜，有着最普通的棕色头发与眼睛，性格很是内向，说话细声细气的，成绩也很普通。模拟生命公司的其他仿生人都有着远超人类的恐怖能力，只有孩子款是扮演孩子的角色，为了尽可能贴近现实，每个仿生人小孩能被定制的只有外表，他们的性格和能力都是谜，给购入该型号的家庭开盲盒一般的体验。西蒙娜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普通，在我看来这是个最成功的仿生人小孩——普罗大众的本质不正是“普通”吗？然而西蒙娜的父母可能更希望有一个“优秀”的孩子，于是不久就又买了一个仿生人小孩回家。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毕竟那是我实习期的最后一次家访，父母的反馈直接影响我的转正评定。我详细准备了关于西蒙娜的各种资料，还写好了西蒙娜父母可能提出的问题及我的回答，然而这些东西一点都没用上。西蒙娜的父母只是潦草地听了我的报告，拒绝了我深入讨论的提议，敷衍几句后反而把一个新的小孩带到我面前。
“这是安迪，是我们家的新孩子。”西蒙娜的母亲满面笑容，“马上也要去就读了，请老师多关照。”
安迪乖巧地走上前来打招呼，不得不承认这个仿生人小孩是个讨喜的款，漂亮得像个人偶，性格开朗大方，讲话稚气可爱，互动性很强，时不时看向他的新父母，眼神写满依恋。他父亲还自作主张让我对他进行了一次小测试，结果表明他整体优秀，略有偏科，这点相当有拟人感，让他父母更喜爱他。
但我无法不去看那个缩在沙发一角的小家伙：西蒙娜一直坐在那里，太阳穴的led光圈是有点焦虑的黄色，她的父母却完全没注意到。
我不方便直接同她交谈，不过好歹吃晚餐时和她坐在了一起。我从不在别人家里用餐，但这对夫妻实在热情，再推拒下去属实拂人颜面，便只好入席。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慰西蒙娜，她就先悄悄塞给我了一粒柚子糖。
她小声同我讲：“卡姆小姐，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孩子，但谢谢你向爸爸妈妈夸我。”
我被噎住了。
那一刻我想抱抱她，想不顾她父母的面子，去他妈的转正评定，我想告诉她，她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孩子——如果她是个人类小孩，我肯定早就这么做了，但她是个仿生人。
是个以人类满意度为评价标准的仿生人。
我为她出头，只会让她父母觉得我脑子有病，因为没人会把仿生人当真正的人类看待。说实话，我自己也很迷茫，她当时表现出的种种情感，自卑、被忽视的失落、对肯定的渴望、对我的感激与理解，都太“人”了。
我无法不把她当做一个人类。可是机器怎么会有灵魂？她的感情是哪个部件产生的呢？难道机器可以变成人类吗？或者说这是程序里的小把戏？我把她当做人类看待，是否也是被机器愚弄的表现呢？
我实在是过于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以至于安慰也不是，无视也不是。只好颇为含糊地应了两句，捱过了这顿饭。我当时想着，西蒙娜就在我的班里上课，总有机会见面，再仔细观察一段时间也不迟。却没想到她直接就被父母回厂重置了，那句道谢，竟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不至于愧疚，但时至今日，我依然会想起她。如果，我是说如果，在那具人工的躯壳内，有一个柔软的、新诞生的小灵魂呢？这个猜测让我不寒而栗。我是否放任了一对杀人凶手？如果西蒙娜不是个例，那么在这座城市，又有多少个“新生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不愿再细想。
我讨厌哲学的原因就是，它从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深入思考问题总会导致自我折磨。我也讨厌雪天，讨厌寒冷，因为它们让我想起糟糕的记忆，但我想要融入现代社会，就得做好打工人的本职工作，得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开车去做一个让我很抗拒的家访。考虑到大雪会影响行车安全，我本该选公交，但我明天打算去给父母扫墓，路途有点远，今天就要把车开回家去。
但其实也可以坐公交去墓园的，从站点到墓园的一英里路也不是不能走一走。
——在蒙洛街和一辆雪佛兰追尾后我如此想道。
起因很简单，雪佛兰车主没开自动驾驶，我也没有；他的车突然抛锚，后面的我紧急刹车，但雪天路滑，我没来得及上防滑链，就这样追尾了。
我的车只掉了点漆，不过雪佛兰的后保险杠凹了一大块。带着一名仿生人的灰发车主从车上下来，查看后挥了挥手，表示没什么大碍，不赔偿也可以。但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又急着去家访，便执意留了这位汉克·安德森先生的联系方式，邀他之后详谈赔付和修车的事情。他是个老绅士，不愿意让年轻姑娘破费，拗不过我，才不大情愿地给了我号码。
在这一番推拉期间，那名高挑的棕发仿生人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旁观，虽然很面瘫，但我愣是看出了点好奇之色；最后安德森先生向我屈服时，他脸上又带了点震撼。
怎么回事？安德森先生的联系方式就这么难拿？莫非他是什么隐居的名人吗？我一头雾水，又有点奇怪，毕竟表情这么丰富、心思这么活泛的仿生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大多数仿生人都比较内敛，待机时有着很强的非人感，这一位则略有不同，看似在待机，实则还在运转，明亮的棕色眼睛带着生机，眼神不易察觉但一直在极微小地移动，四处观察分析着，像新上任的年轻猎犬——表面按捺不动，实际蓄势待发。
不过我对这个仿生人的好奇也仅此而已，毕竟还有一个家访在等着我，这样的雪天我只想早点结束工作。客套一番后我先行离开，万万没想到会在几天之内会被这只年轻猎犬缠上，并从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在计划中的道路。
然而当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一边脑内整理着报告，一边驶向仿生人小孩的家，驶向一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天不宜开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