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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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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两年前,她当时是个常笑的开朗的孩子,见我跟着进门她跑过来牵过妈妈的手,仰起脸问这个穿着西装的叔叔是来做什么的。
而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人律师,以后也会经常来家里拜访。我从对话间知道了她的名字,西莉。这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实际上她也的确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早年我是刑辩律师,运气不太好接触过很多奇人,耳濡目染间我逐渐能分辨出这类人与寻常人气场的不同。
奇人总伴随着怪事,怪事通常也是麻烦事。因此在我看来普通反而是个很宝贵的特质。
普普通通地度过一生,这或许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事情。
我的委托人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每逢周末都会去教堂做礼拜。有一日我因事务路过旧城区,查看行程表时想起有个投资协议书需要找委托人确认,便临时起意折返去了她家。待我叩门时才想起今天是周日,正想着估计是白来一趟的时候——门开了。蓝紫色头发的女孩子隔着保险栓露出了半张脸,她盯着我看了有好几秒钟,顿了顿才开口:“啊、是埃布尔律师……您好。请问您来我家是找我父母有事吗?”
“西莉小姐上午好。是的,不过不知道令堂或是令尊现在在不在家……”
“他们去教会了喔。不过其实这个点也快回来了,律师要进来坐着等一会吗?”
我踌躇了一下。这件事算不得紧急,下周再处理也很有余裕,我也不过是路过临时起意,没做事先通知,那么落空也怪不得人。而且在他们不在的时候进去坐着等也不太合适。但是我今天其实已经没有别的安排了,人也难得到了家门口——我便和她说:“那请您稍等,我再询问一下您的父母。”接着我给对方发送了讯息,消息回复的很快,他们说正在顺路进行午饭的采购,马上回来;同时表示我进去坐着等就好了,西莉一个人在家他们也不太放心。
我抬头看了眼手已经扒在门边把头探过来好奇得很的女孩子,干脆直接抬手把手机转向了她那边,让她看见父母的回复,“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您、您请随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好了!”
她似乎很少独自在家接待客人,说话时语气有些紧张,开了门请我进来之后她趿着样式看起来就是给小孩子穿的拖鞋,转过身有些匆忙地跑到厨房给我倒茶。
“谢谢西莉小姐。”
“没、没事,那个,埃布尔律师是找我父母有什么事呢……?”
她似乎好奇这类事情很久了,平时我来家里的时候也经常跑来我们谈话的书房,在门口探头探脑。我心想我就算回答了她大概也是没法完全理解的,不过既然她好奇,我也不喜欢糊弄小孩,那告诉她也无妨:“是令尊与他上班的公司最近要签署的一份合同里有一些条款需要我进行确认,然后我这边有些涉及到的文件想要同他核实一下内容。”
句子有些长了,她果然露出一知半解的表情:“那,不是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我哑然失笑:“不是的小姐,不用担心。您家里目前一切都很好。”
“……唔。”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往沙发靠背坐了坐,良久她放下茶杯又开口:“埃布尔律师,律师是一份怎样的工作?”
“西莉小姐对律师这行感兴趣吗?”
“……有一点。我感觉律师……看起来特别大人。严肃、正经,总是在谈论一些听不懂的事情。很厉害。”
“那西莉小姐是想做律师吗?因为看起来比较成熟?”
“也、也不是啦,我觉得律师不太适合我……我就是觉得律师看起来很厉害,有些好奇。”她这么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对我将来要做什么职业并没有什么想法……真要说我其实有些向往警察或者军人,他们拿着枪的身姿让人觉得帅气。我想如果能成为那样的人,保护家人也一定易如反掌吧。”
“哈哈,警察和军人确实是很帅气的。现在没有想法也很正常,毕竟西莉小姐还年轻,您还有很多时间去考虑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要这么轻易断定自己就不适合什么职业,这种事是很玄妙的——假如将来真的想做律师了,您也可以继续来咨询我。”
“好、好的!谢谢您,埃布尔律师。”
她说话的时候态度总是很认真,一字一顿的,像她妈妈。
我忽然想到为什么她父母去做礼拜而她则留在家里,她闻言不好意思地抬了抬脚说是自己前段时间上体育课摔下单杠扭了脚,现在还在养伤,父母就没有让她同去。
“而且还专门给我买了一双软底鞋穿……虽然穿着是很舒服,但是款式也太幼稚了。”
她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眉毛却是微微扬起的。
之后没过多久,她的父母就回来了,在确认完工作之后甚至还盛情邀请我留下来吃饭,本身在旧城区这块停留这么久就已经在计划之外,吃饭还相当耗费时间,我拼命婉拒才得以脱身。站在玄关处和他们告别的时候,西莉跟着站在父母的身边朝我挥手,于是我便也对着她报以笑容:“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也感谢西莉小姐的招待,下次见。”
“下次见,埃布尔律师!”
之后我还同她打过几次交道,正值青春期的年纪,每一次见面她似乎都有变化和成长,但是本质上似乎还是那个有些羞赧地笑着说想保护家人的女孩。这样挺好的,她有一个好的家庭,生活也无忧无虑。
我对这一家人的印象都很不错,我由衷地希望一切都顺利。
可惜天不遂人愿。
黑门事件爆发之后整个交界都市都陷入了混乱,我同很多委托人失去了联络,又见了很多家破人亡的惨剧。我实际上是因为小时候憧憬电视剧里执行正义的律师才来这一行的,尽管来到业界才知道很多事并不像文艺作品那样纯粹,但是我还是有自己的浪漫和坚持。我心想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更应该有秩序,总要有人坚持把工作完成,更何况我其实还是幸运的——我并不是本地人,只是在交界都市工作,黑门事件爆发之时我刚巧回家了一趟,于是一切得以喘息。
之后黑门在各国联手之下终于稳定了局面,我在安顿好家里的事务之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又回到了交界都市,决心去完成在事件发生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我心想一切可能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巧合地逃离了风暴中心,成为事件之后幸存的一份子,那么更要依求自己的心意而活。
我通过交界都市的政府灾害信息管理系统里查询到了西莉的近况,才得知她的家人全都死在了黑门事件之中,存活下来的仅余她一人。我本在查询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见界面上灰掉的证件照和阵亡名单里熟悉的名字时,我还是感觉心脏一紧。之后我通过文件与一系列的证明,总算以西莉家私人律师的身份将进一步的遗产交接工作承接了过来。
我与工作人员在等待调档案的时候闲谈,才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已经积了很多没有人管。黑门事件突发而脱离常识,整个世界都因此陷入了相当时间的混乱,而交界都市作为黑门扩张的源头,灾后重建本就困难,新问题尚无有效对策,因灾难而被迫中断的事又多得像在同一根绳上打的无数绳结。
而在灾难中没能活下来的人是死结。这样的死结只能剪断,但是有决断并那么去做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都会选择无视或者放弃。我觉察到工作人员有意夸我的言行有前者的气魄与决心,但是其实不是的。
我没那么有决断,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我没找到西莉。旧城区里的建筑大多有些年头,她所住的小区还是黑门重灾区,很多房子都已经不再适合居住,搬离这里的人很多。但我重游故地,发现尽管看起来还是有些惨不忍睹,但是她家很明显有被人重建修补过的痕迹。我敲了很久的门,没有回音,第二天再来也如此,于是我第三天一大清早过来守了一天,没有见那扇门动过。
我得到的信息到此为止了,但是我不知道她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可去。我本想去询问仍住在这里的邻居是否清楚她的去向,结果第三日邻居眼熟了我,居然也来问我是不是来找西莉的,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能再回去求助政府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告诉我她在中央庭也进行了神器使的档案登记,我可以再去寻求中央庭的帮助。我再去了中央庭。中央庭很忙碌,证明自己的身份再获取能查阅西莉相关档案的权限费了很多工夫,负责人表示他们虽然是管理神器使的机构,但是也并不会时刻掌握每一位神器使的动向,毕竟神器使也需要自由。
但是他承诺我会在发现她行踪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在半月之后终于收到通知,告诉我她在家附近出现了。我赶到旧城区,在离她家很近的一处废墟中找到了她。
再见到西莉,我感觉到她的笑容消失了。失去了一切的女孩看向我的眼神没了当初的蓬勃和生气,长时间没修剪的刘海几近遮住了她一侧的视线,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起了变化。我本想着见到熟悉的人会让她稍微放松些,但在我表明了来意并提及了“关于你父母的遗产问题”的时候,她僵了一瞬,再开口时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冷漠,她说我很忙,没有空去处理这些。
声音不由自主地打起颤,连背都没有过去挺得直。我感觉她看起来很累,浑身上下都透着警戒,但是又好像随时都会站着睡过去一样。我无法想象她当时独自一人挣扎着活下去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才会有这样转变,……现在再去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我本就不该期待她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她还活着就已是万幸。
故人在此时找上门同她说的是这些话题必然伤了她的心,更何况我是她父母这边的人际关系,看到我她只会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意识到自己作为幸运的一方是没资格去安慰的,沉默良久我说了句失礼。
“我还会再来拜访的。”
她定然是不想听这种话的,但是我也有不能向他人妥协的东西。西莉见我有告退之意,便没再回答我的话。她变得锋利了。尽管在同我交谈的前期还在尽量维持礼数,但在我告别之后她是率先离开的一方。沉默不语,步履匆忙,转过身时的背影狼狈得像落荒而逃。
我拎着公文包回想当初同她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短暂聊天的场景,只觉天意弄人。她很明显不想谈这方面的事情,我想她在拒绝去认知眼下这个天翻地覆的现实,不止是父母去世这一件事。让这个年纪的女孩去面对父母的遗产交接果然还是太过残酷,一时强求也没有意义。再给她一些时间吧。
我很长时间内没有再去找她。
异世界带来灾难的同时也让部分的人类出现了变化,使他们拥有了能对抗黑门和怪物的能力。那些获得异能的人被称作“神器使”,神器使手中手中异于他人的力量使得他们成为了对抗黑门的主力军,这听起来就像电影一样。可能就像人们常说的,现实往往比戏剧还荒诞,只是我没想到西莉也会成为神器使。毕竟她一直都是个普通的女孩,我没办法想象她手握武器和黑门怪物对抗的样子。她明明还小。
又或许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她早已同“普通”二字无缘了。她在黑门事件中失去了与世界联系的纽带,孑然一身地被神器选中,成为了对抗异界怪物的战士。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毕竟她甚至都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家人的死。
我隔了很久才去找西莉,在去之前我整理了一些文件,打算如果她还是拒绝,起码把这些文件交到她手上。再见西莉,她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一些,站在路口像是在等人,手上握着一把与她有些不搭调的枪。它长得不太像寻常的枪,我想这可能是她作为神器使所使用的武器。
我在交界都市的这一段时间也见过不少神器使了,他们会以中央庭的名义在各个街道定期巡逻,既是维护治安也是在进行残余黑门的排查工作,而且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彻底解封。他们大多数拥有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气质,随身武器各不相同,不过多半都不怎么符合常识。
但西莉不一样,她是我委托人的女儿、是黑门事件中的受害者、是十几岁的尚在成长中的少女。我总是没有她是神器使的明晰认知,因此在见到她这样的装束时还有些愣神。
我上前一步去叫她的名字,西莉看到我就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我在心底暗叹一声估计这次又是白来一趟,面上仍是严肃了表情:
“西莉女士,关于你父母的遗产问题还需要你亲自到现场执行操作……”
她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握紧了手中的枪:“我说过了,我很忙,有空的时候我自己会过去的。难道你要妨碍神器使的巡查行动吗?”
……唉。
“那我就先走了,这些文件你自己收好。”
我把手上整理好的一部分复印件交付给她,她仍皱着眉头,但并没有拒绝我的文件。我对她倾身作别,她看着我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成型的笑容:“……拜。”
她还没有准备好。
我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西莉身边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我瞥见那标志性的制服,想那应该就是中央庭的指挥使。
她握着枪的手仍有些颤抖,她重振了精神,我看得出来的,但是这还不够她去面对神器使的正式工作。
灾难真是残忍又不讲道理。为什么她要去面对这些?
为什么非得是我去提醒她该面对这些?
我又想起她父母来。那是对很好的夫妻,妻子不骄不躁,丈夫做事利落。西莉实际上继承了他们二位的特点和长处,我想她将来也一定能成为很好的人。但是那也得需要一段时间——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而不是如今这样,失去了庇护之所和爱她的人们,为了生存而奔走的同时,还得担起神器使的责任,踉跄着前行,强迫自己去成长。
我曾见过西莉的父母一同去教堂祈祷的样子。他们在说,请神保佑我们的孩子。
我想,他们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有没有对神祈祷过,在将死之前有没有怨恨神为什么没有来拯救他们。又或许死亡只是一瞬,根本来不及祈祷。
灾难毁掉了很多东西,包括房子、信仰,还有生命。他们去世了,但是他们的孩子活了下来,还拥有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力量。
或许这一切也是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