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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摆列着破伞孤灯 ...

  •   摆列着破伞孤灯

      中山末年.嘉儡七月半.有云无影戏.目连若要看.见鬼总有时

      第二天依旧晴好,楚心拎着一壶酒,再次踏入楚家大院。
      「难得回家,嫂子,喝两杯?」楚心打开酒坛封口,嶙峋见骨的小臂,玉镯和金镯碰碰响响,珠圆玉润,酒香急忙在两人之间逃窜,狼狈不堪,「我哥就真不能喝。」
      「人都不在了,说这些干嘛?」刚刚揭下的封条一样是灰蒙蒙的。
      「嫂子还在。哥最疼我。他从小就不好带,娘守寡后,怕断了香火,就请人打卦,卦象让哥随娘姓,还要当女孩养。娘给他戴上了耳环,就在七月半——还请人演了傀儡戏,好热闹。后来,我送过哥一对玛瑙耳环,不知嫂子见过没有——被我娘骂了一顿,她说那可不是随便能解得下来戴得上去的。哥一直留着。」
      「你哥就好这些。」
      「哥还喜欢千瓣茉莉。白蓬蓬簪了一头。」楚心只一字一字迸,「嫂子,别怪我说些你不爱听的,哥生前养了个小的,人呢?有没有孩子?」
      「孩子?怎么可能!」赵钲喝断楚心,之后缓了缓,说,「我的意思是没有。人也跑了。」
      「你别急啊。哥把房子留给我了,还有张休书给你。十五年期过了,我来收房子。」
      「休我?凭什么?」赵钲淡定极了。
      「七出头条:无子;还有口舌。」
      「哦,我看看。」赵钲瞟了一眼,「书读得不多,看不懂。」
      「可以找个懂的来看。哥的落款和印鉴该认得吧?你不是楚家人了,滚!」
      「你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弟弟也有封信休了你;一样,齐家的房子归我。七出之二:淫——逸——」赵钲款款移到楚心身后,双手轻轻搭住楚心的肩,言道。
      「你可真能掰,你弟弟——也就是我丈夫休我?你还给他扣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
      「你那要是真的,我这也假不了!」
      「赵钲,看你老我几岁叫你声嫂子,别给脸不要。休你证据确凿!」
      「休你名正言顺!一个遭丈夫冷落的富家少奶奶,勾搭后生,顺情入理。看见没有?」赵钲指着中庭,「中山,我的亲侄女,为防家丑外扬,又怕血脉不保,我好心收养,反遭报复,被赶出门,流落街头。」教养从来不会白费。
      「编,继续编!」小姐家的,果然还是有教养。
      「往下的?没发生,所以没有。」
      「这种说书唬人的鬼话有人信?」像是房里的酒香,几近闻不到。
      「这是事实!大家都这么说,不是吗?」云淡风轻,涣散开来。
      「胡说八道!」楚心的手不知在桌上砸了几个来回。
      「『口舌』,是这个意思吗?」赵钲看着楚心,蜻蜓点水,浮光掠影。
      「卑鄙!」镯子们搏杀依旧,声音相当清脆。
      「不送!楚心妹子,有空常来。」余音绕梁。

      (幕开时:
      时间:戌时人物:邻家舞台布景:菜市
      甲:「你别说,中山眉宇间和齐家奶奶还真有点像。」
      乙:「都说孩子是齐家下人抱到庵里的,早年碍于老太太的情面,如今也无所谓了。」
      丙:「前儿个齐家管家夫人病囝,楚心叫人送了条鲤鱼过去。自己儿子没了,还不准别人养活!真下作!」
      丁:「这样算来,打楚心入门后,儿子、哥哥、婆婆、丈夫可是挨个死的。齐家也算绝后了。」
      戊:「这女人还真是祸水!」
      己:「这一大家子,说没就没了?」
      庚:「听齐家下人说姓楚的婆娘就兴半夜逛园子。」
      辛:「我早就说赵钲心肠好,哪像姓楚的伤风败俗!」
      壬:「谁说不是呢?亏有了这么个善人。中山真可怜,又痴又傻。要不是赵钲,在没命了!」
      癸:「楚家奶奶是没有孩子,总也清清白白,比楚心强多了。长得有模有样,终归不是东西!」
      ……)

      不日,楚心提着食盒来到赵钲房中,取出摆开,只有四样。
      楚心着装别样:不系黑裙,一条修身旗袍,藏青面料,白灯草边环游衣沿;除了一副耳环——一个圈,空荡荡,无心环,不响环——全身再也找不出一件饰品;脂粉尽去,脸上皱纹如风过池涟漪乍涌,然后时间骤停,持续不平。入秋后的天一样干燥。
      不知从哪散出桂树铁锈花香,世间之物全被锁在斗方之上。
      「赏脸一起吃顿饭?」楚心含笑劝菜,「鲤鱼和滑菜,嗔鱼,还有金蕊茶。」
      葵菜也叫滑菜,金蕊就是菊花。
      「我温壶酒来。」竟有几分娇嗔。
      赵钲端着只冰纹酒壶回来,一阵茉莉香。
      「哥哥的茉莉香囊你还留着呢?」
      「袋子没舍得扔,香料换过几次。他也只留了这么个对象给我。」茉莉的季节早已离去。袋子精致极了,豢养花香,似乎收藏尽世间的繁荣,真的微微见到点点霉斑。
      「吃菜,为什么不吃?」手中之箸头分尾合,活似一条双头蛇,观望良久,伺机猛扑;总沉着一口气,微微颤动,生怕失去猎物,隐藏信子。
      「吃!怎么不吃?」赵钲夹着葵菜,喝了菊茶,提起酒壶为楚心斟了一杯,「来,喝口酒,都说秋露凉。」
      「看看:鲤鱼兆头多好,鲤跃龙门;嗔鱼好,吃一次就忘不了。只是今下不当时令。」筷子盘桓蜿蜒在杯盏碗碟之间,忽出忽入——本地人管眼镜蛇叫「饭匙铳」。
      「我吃长素,还是你吃吧。」房间和主人一样素净。
      「我吃?好。」楚心吃着嗔鱼,「还是不当时令。为了这顿饭,你应该破戒。真要责怪,让满天神佛怪我好了。」殷勤妩媚,无骨轻柔,鳞光忽闪。
      两人之间,如冰似火,各自为政,当中空隙,渐隐渐小,结结实实,迫不及待,相互逼近。
      「别胡说!吃就吃,犯不着赌这赌那的。」赵钲拿起筷子夹了鲤鱼往嘴里放,刚到嘴边,被楚心一把打掉。
      「算了。」楚心笑了笑,说,「喝酒,我先干了。」干了,醉了,睡了。随之似乎火灭冰释,天下太平。
      身上的旗袍像夜,和房内一样;正厅还是白天,就像衣服的滚边。天窗被九重葛纠缠,一如魍魉魑魅披头散发;阳光挤进一缕,丰都城的漏洞相当扎眼。
      「刻木悬丝,镜像水月」讲的是傀儡戏。窟礧、窟磊、魁礧、魁垒、嘉儡、嘉礼、加礼都是傀儡;有人说「傀儡」与「骷髅」是一音之转,其共源为「髑髅」,皆从「鬼」——小小的偶人,戏谑天真,总在阴湿角隅里从瞳孔中散发出幽蓝光芒——「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宁静恬然。「以麻油杂胭脂涂掌,千里之事,皆彻见掌中。」——殊不知人总被偶掌控。
      「只能怪你自己。」赵钲看着趴在桌上的楚心说,「但凡良心总花销不去,也不够过活。鲤鱼反葵菜,河豚反菊花,当我不懂?酒研茉莉根,你真不知道吗?你逞强,多给你些活路,少不得你的出口,反倒死得更快。」赵钲一下狠劲,扯下耳环,收入囊中,迅捷之势,一如苍鹰。
      楚心从此下落不明。赵钲似乎从暗里找出一条明路。
      中山死于痨病,不知道几岁。
      赵钲替她剪了短发,还上了头——总不能一辈子当姑娘;上了头,也算是大人了。那只青花鱼碗陪着中山下葬;那个夏天,满院茉莉开得恣肆,回光返照般。装满了碗,装满了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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