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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虎归山 ...

  •   赫连聿在夜半时分翻出了使团驿馆。她捻着一支半开不开的海棠花,在晦暗的院角抛出了花枝,精准地越过栏杆敲上一扇窗。

      夜黑风高贼人敲窗,陆承言披上中衣推门而出,漠着一张脸去看窗下的人,不合时宜地想起满街话本里夜半私会的痴男怨女,一双胳膊险些要泛起连片的鸡皮疙瘩:“阁下自重。”

      “陆二郎。”她的声音中隐没着几丝笑意:“你怎么这般一本正经。”

      陆承言垂下一双眼,将外袍裹到中衣外,甚至还轻手紧了系带。得寸进尺的人纵身越过栏杆,带着海棠香停到他身前,开口便问:“中州商会里的《金银帖》,是真是假?”

      他避而不言,下颌略微绷起。

      “陆二郎。”她又叫他:“整个中州商会待你如同中宫娘娘,若说你也不知。”人逼近些许,凑得近了,连眼睫都似乎掀起些扑面的风:“我自然不信。”

      “慎言。”陆承言低声呵斥她,手指在身后愤懑地颤上几下,几乎想一把扯住眼前人喋喋不休的嘴唇,好叫她变成个锯嘴葫芦。

      “罢了。”赫连聿收起挂满嬉笑的面皮,重挂起副正经相:“你要讲你的世家操守,左右指摘不得。但旁人不肯求的,我便代他求。”

      “江湖谣言,天命总也无常,你不该信这一面之词。”他终于难以忍耐心上翻搅的思绪,沉声去对答。

      “求己无用,便该赌一把天意。若是一朝错过抱恨终身,那才是庸庸碌碌一把空。我南下一程,便是要寻找这个变数。陆将军,我兄长在地狱里煎熬了多年,我这样心胸狭窄的小人,委实是,再难忍受。”

      赫连聿负手而立,眼底敛着阴云,她年岁不大,身量却长,直起身时额头几乎擦过檐角垂下的风铃。铜铃在风里稀稀落落地响着,春夜的云雾在天一侧聚作团七零八碎的线球。

      这线剪不断,理还要乱。

      《金银帖》上论生死,早就是江湖上一塌糊涂的传言。求姻缘的要去寻摸,求权位的也去猜想,有人说那是不世秘宝的引路符,也有人说那是登顶武林的不二法门,为君的想要,为臣的也想要,世人熙熙攘攘挤作一团,像是桌案上蹦哒四起的一群蚂蚱。

      蚂蚱有瘦有肥,元康帝只怕是其中最肥的一只,周檀一边披着灯烛去拆一封燕云楼的信函,一边颇有些好笑地想。他散了发髻赤了足,在中庭间抖着玉杯一路走,领口散漫地垂,露出一线玉色的肌理,伴着火烛竟浮起了一团温软的金色。

      燕云楼揽尽天下事,东街的买卖西街的情,谁家的公子翻进了谁家的院墙,谁家的姑嫂撑着菜刀对骂,都难翻出燕云楼的百千燕羽下,他一目十行扫完了妯娌密事,终于扯出几丝想要的讯息。

      清明举着砚战战兢兢地来,双臂举过头,走平路也走得像是踩钢丝:“公子,您这墨,怎么总是磨得一汪汪的,油一样。”他在门槛上将将摔倒,忙不迭站稳了,又好奇地探头问:“公子总看这燕云楼的信,这署名,怎么这么奇怪,谁会叫个停挠?”

      “桡。”周檀笑着去接砚,指着字同他讲道:“桡便是船,你常划的那种。”

      “哦。”书童挠头笑,圆脸撑起几道细褶子来:“话说这人公子也没见过,这消息靠谱么,您连那楼主的信都要斟酌好久。”

      “断崖如锯,何处停桡。”他并不回应,指尖扣住信笺一角,轻声叹息。

      “这皇帝老儿,忒不做人了。”春分抱着裘衣嘀嘀咕咕从窗外伸头,半大的女孩满头插花,乍一看活像个花盆搁在窗上,这花盆还描了双大眼和红艳艳的嘴唇,眼张大时嘴也张大:“要是公主还在,哪容得了他蹦跶。”

      清明慌忙伸手去戳她,却被花刺蜇得差点落泪,两个人跌跌撞撞扯成一团。

      周檀一边笑一边拔出她额上的花枝,在指上轻巧地转了转,隔过数米,手腕一舒便投进了窄颈子的大肚花瓶:“闹够了?去多备些厚衣吧。”

      春分瞄了瞄天色:“公子可是身子不舒爽?这天啊,一场春雨一场暖,别看今夜有风,明天说不定就得挽了袖子换夏衣。”

      他按过女孩仰起的狐疑面皮,隔过灯火未熄灭的街市,去看隔岸高得几乎连天的宫禁红墙,似乎能看到衔着春露的红杏跃出墙头,沾着血一样的色泽。

      满园春色,关也关得住。

      宫里的帝王最近多梦,半夜里惊醒时,狠狠甩开偎在身侧的一把软玉温香。堪舆阁中的术士蓬莱被匆匆忙忙地召来,半拉袖子沾着灰,拂尘也秃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糊里糊涂地来,又精明地跪。

      “朕最近,总梦见清河。”纪青按着额头,似乎有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卡得不上不下,叫人气血倒流。

      “陛下宽柔,清河公主许是挂念您呢。”他抬着眼去瞄皇帝神色,在口上兜转着话题:“何况奠期在即,城中祭拜公主的人,也不算少。”

      “瘦金之体,多生冬春之交,其血如火,体肤如玉。”歪靠在榻上的元康帝纪青断断续续地念:“这样的神仙命格,当真能破朕身上的咒?”

      “堪舆阁里流言多,可陛下还不信那《金银帖》吗?长生之法,应有尽有,中州商会都掌过眼的东西,还能有假?”

      中州商会纵横南北,商家的名号帝王也得认。人说商家主东西南北浮沉数年,尚且从未走过眼,这传言进了宫禁,也自然闯进了帝王心头,记得够清。

      元康帝斟出些泡着模糊东西的药酒,一路在喉咙里滚,苦物入喉像火烧,他倒是饮得十分顺畅:“那商衍之不肯入仕,偏偏中州商会又是个动不得的连枝树,北有狼南有狐,内忧外患,真是叫人,夜不能寐。”一双手扣住宠姬的手腕来回摩挲,眉宇间反而要愁不愁地挂了相。

      “纪清河啊纪清河,你夺走了朕这么些珍爱的东西,居然还留下这么大一重礼,倒叫朕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该谢你。”纪青沉吟许久,把眼重新投在蓬莱身上,慢慢扫视着:“你如何说?朕寻了这么久的东西,该在周檀身上,还是周槿途?”

      “陛下心思英明,心中想必也已有定论,郡主二人生辰几乎一致,八字也大差不差,只是周郎君性情温凉,气血看着也不旺。”蓬莱伏在地上掐指算,话也讲得圆满:“却不像是......”

      元康帝闻言轻声笑:“时也命也,这么一个玉样的郎君,在中帐想必也能抓住个婉转的生路。”

      酝酿了多时的雨瓢泼地落,拟了多年的旨意最终被填上名姓,伴着车架一路过了燕沉河,在天色既明里撞进朱门映柳中。

      一纸婚约定终身,拿血肉划界河的事古往今来数也不清,差别多半只在抵押的是女子血肉,还是将士尸骨,抑或是两者皆有。周檀束着玉带叩了首,并不去看传旨的内侍,他垂下的脖颈像节春柳,脆生生地在风中颤,几乎有些折掉的意思。

      内侍张了口又闭上,在迟疑里吞回了无用处的安慰话语。他踩着小靴走得低微谨慎,连半分也不敢揣摩宫中那位的心思。

      国公府连带着玉京城都卷成了一口沸锅,人言如水洪流四起,连街上的话本都消停了数日。响板被说书人拍得满腔怒火,太学生在玉阶前跪成片白茫茫的雪。即将归乡的老太师掂着拐杖去叩那紧闭的长宫门,最终悬着年迈不便的腿脚被骠骑将军负在背上一路回。

      陆承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清河坊,脊背陡然湿成一片,他只托了托身后的人,黑而深的瞳孔里掠过一瞬光。

      “元嘉二十年,是清河公主,一路北上,在南烟关同赫连钧续上了先祖的南北约盟。为君者,本该--”

      “先生,高台风冷,不宜讲话,劳心费神。”

      这按下锅盖起了瓢,人头攒动里什么话都说,城里的风波照旧没有半丝停下的意思,风口浪尖上的人却懒得回头一探。周檀晃在中州商会的烟阁上,从缀金扇坠摸到了翡翠对杯。商衍之摇着扇去迎一身青衣的稀客,唇边还落着几丝笑意:“舟远许久不曾来此地了。”

      “阿衍。”他回头看着来人,也不凑上前去,一对杯子在手里晃得要掉不掉:“你这商号开到了凉州,不赠我几沓子银票做贺礼么?来日我若被逐出中帐,倒也有个去处。”

      商衍之笑得肩背也颤,把掌上的洒金折扇随手一抛,远远正进他怀中:“那是自然。”

      周檀展开扇面去看上面那清透的柳色,绿得恰宜人心,他会意地一把收入衣下,往桌案边蹭着坐。商衍之勾着翡翠杯,往绿莹莹的杯底注冷梅酒,一双长目半开半合,灯下看去居然颇有些狐狸相。

      “来,敬你。”他沉吟一瞬,当即在口舌上换了个词:“放虎归山。”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周的2/3,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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