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知轻重》简安哲

4、固执

　　记不得具体的日期，只知道是初中的某一天。
　　司机接他放学，但涂游不想回家。
　　尽管这种情绪每天都有，但那天的格外强烈，于是涂游对司机叔叔说：“我想买点东西。”
　　“买什么？”
　　“不知道，看看。”他靠在车窗看着街景，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商铺鳞次栉比，一个比一个惹眼的招牌，已经有些看厌了。
　　但那天，一栋白的很新鲜的店铺闯入他的视线，极其的简单，就在大大的透明玻璃门边摆着一块小黑板，人群三三两两的走进去。

　　“那是什么店？”涂游问，也没看见招牌。
　　司机停车去查看，回来后说，“那儿在举办一个小摄影展。”
　　这对涂游来说还算新鲜，他决定下车去看看。

　　摄影展出的图片不多，且仅限于人物，看得出是名气不大的摄影师的初次试水。
　　那时的涂游还看不出照片的好坏来，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聊，不愿意探究照片背后的故事感，旁人的喜怒哀乐他也毫不关心。
　　走马观花的浏览一遍，预备回去时，却被最里侧墙上的那组照片给生生抓住了脚。

　　这组照片只有三张，主人公是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第一张是男孩穿着长袖条纹衫，平躺在草地上，双手大大的撑开，一本书遮住了他半张脸，露出了因为阳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
　　第二张是他在操场打篮球，高高跳起将篮球送入篮筐的瞬间，运动健康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三张涂游最喜欢，米色的高领毛衣外是红色厚外套，站在雪地里，杂乱的头发上落着零星的雪，手里攥着雪球要丢出来，笑容过分灿烂而显得有点傻。

　　“春，夏，冬。”涂游呢喃着说，“为什么没有秋呢？”

　　看完了展，涂游坐在车上还是心心念念，不知道是拍得好还是模特好，反正就是忘不掉。
　　他对司机叔叔说，“我要买那照片。”
　　过了一会，司机返回告诉他：“联系了摄影师，但对方说，照片的主人公是她的孩子，所以不出售。”
　　“不卖吗？”涂游微微垂下了眼睛，看起来很失望，司机刚觉得他这小模样有些不落忍，准备安慰几句时，又听见他轻声说：
　　“可是我偏要。”
　　固执是骨子里长出来的，改不掉。

　　-
　　涂游怎么也没想到，过了这几年，他居然能在这里看到照片中的真人。
　　这张脸已经长开了些，褪去了照片中的青涩稚嫩，就像包裹在金子外面的泥壳慢慢脱落，开始绽放出耀眼的光彩来。
　　是第二眼才会发觉的好看。
　　涂游有点得意，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他就这么看着，怎么都挪不开眼，连腿都开始蹲麻了也不愿意挪身。
　　不醒，他就可以一直看。

　　他也想伸手去碰一碰，去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确定有没有温度，触感如何，又不敢动，害怕床上人一醒，就消失了。

　　但发梢的水珠不听话，落了一滴在床上人的手背上。
　　涂游吓了一跳，郑晞也被这微小的打扰搅得轻轻动了一下，砸吧下嘴，又接着睡。
　　涂游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郑晞的手背，那水珠倒是自由得很，从他手背的一侧滑下去，溜冰似的，留下一圈小小的痕迹。
　　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已经有了接触。
　　平生头一回，涂游体会到了所谓命运的玄妙。

　　他是喜欢那照片，也想过去找照片里的人。
　　毕竟知道是摄影师的儿子，应该非常好找。
　　但这个念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也许他只是固执，倒没有失心疯。
　　一些故事没有后续，不是遗憾，是恰如其分。

　　而现在又是如何呢？
　　涂游看着床上算又不算陌生人的人，他无法想太多，他只觉得被丢弃的感觉变得没有那么差，而宿管大叔的那句“你来学校干嘛？”
　　涂游似乎也找到了答案。
　　——我看人睡觉来了。
　　真是神经，涂游笑自己。

　　郑晞其实睡得特别不舒服，床板硬的硌人，身体的每根骨头都在叫嚷着不满意，可一旦缺觉，就只能沉溺在梦里。
　　梦里趴在石头上看海，海水好清啊，海浪一层又一层的朝他扑打，淹过他的身体。
　　海水好咸啊。
　　应该换个地继续看，但就是挪不动，直到涨了潮把他的脑袋都淹在了水里。郑晞一阵呼吸困难，才睁开了眼睛。
　　宿舍亮得很，不知道几点了，还好今天只有晚课。
　　什么破梦。

　　郑晞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挪到床边，准备起身活动下筋骨，一个陌生的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阳台传来，“终于醒了啊。”
　　郑晞伸头看了看，一个人逆着光靠在栏杆站立，朝他扬了扬下巴，接着说出一句郑晞很莫名其妙的话，“你是来找人的吗？？”

　　找人？
　　郑晞瞬间想起自己床铺被占，应该就是这个酒鬼没错了，于是他也答非所问，“你睡了我的床。”

　　“嗯？”那人像是没听懂，长腿迈进屋内来。
　　俊得有些邪气的一张脸，大部分是眼睛的缘故，眼型狭长，眼角微微上挑，眼珠又黑又亮。让郑晞生气的，是这人状态好得过分，没有宿醉的疲态，倒像是捡到宝又美美睡一觉的样子。
　　而就目测来看，身高比他高点，腿比他的长点，于是郑晞更气了。

　　“这，我的床。”郑晞啪啪拍着上铺的栏杆。
　　“你不是高中生啊？”
　　“我怎么可能······”郑晞瞥到自己身上的校服，忘记脱了。
　　然后下一秒他就拉开校服拉链，脱下校服裤子，里面是T恤宽松短裤。
　　本来应该在离开外公视线就脱的，结果脑子考虑太多别的事就忘了。
　　这时候的秋老虎还很厉害，清早的温度就很暖人，更别说到了这会子，完全和夏天无异。

　　涂游没想到这人这么猛，上来就脱衣服，一向脸皮厚的他居然微微侧过脸，“你，你干嘛呀。”
　　郑晞把校服一甩，再次重申，“你睡了我的床。”
　　涂游笑了笑，“是吗？”
　　他是真的高兴，但看到对面脱完衣服的人没那么高兴，于是才想起来问，“哦，那怎么办？”
　　郑晞垮着脸：“你说呢？”
　　“我······”
　　帮你洗。
　　嗯，说不出口。

　　“我不要了。”郑晞懒得和他废话，把自己睡的小毛毯叠好放进柜子里。
　　“那送给我啊，这多不好意思。”涂游揉了揉鼻子。
　　“谁说送你了？”郑晞啪的合上柜门，“五百块。”
　　他准备这位新舍友跟他砍砍价，至少能砍掉一半那种，没想到对方是个有钱的傻子，还点头笑，“好啊。”
　　傻子指着他们的床位说，“那以后我们就是上下铺啦。”

　　“你睡下铺。”郑晞说。
　　“行。”涂游动作挺快的踩着床梯上去，把郑晞的床被一裹，往下铺一丢，随便铺了几下，拍拍手道，“省事儿了。”
　　郑晞无语的看着自己的床位只剩下了一层凉席，“你干嘛呢？”
　　“搬家啊，你不是要睡上铺吗？”

　　“我的床褥你也要搬走啊。”
　　涂游愣了愣，“你说的五百块，只是床单被罩啊。”
　　“啊。”郑晞说，“枕头也要留下。”
　　“哦。”涂游的脸色没什么不爽的，反而是不舍，他对着这一套深蓝色的床上用品看了一会，“可我都想要啊，你加个价吧。”
　　“好啊，五千。”郑晞抱着双手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似乎在有意挑起和新同学的矛盾。
　　干嘛呢这是，一点都不团结。

　　奈何新舍友估计是个极其有钱的冤大头，只是表情愉快的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朝郑晞走过来，“加个好友吧。”

　　明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