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第六殿·长情》八尺书

5、清 二

　　小皇帝低头看着面前老臣一如往常般恭谨的模样，忽而瞥见他垂在身后的长辫，青丝转白发，不复少年时。
　　可他却还记得这人手持书卷在尚书房教导学生的时候，那严厉而认真模样，可谓是历历在目。
　　时间过的真快，欲攘外先安内，这应是老师授予他的最后一课吧。
　　他忽而痛恨起所学典籍的精简，谁来告诉他在手无实权的情况下如何攘外，如何安内。
　　“总觉得，师傅看的很透彻。”新帝开口，声音淡淡。
　　“臣……”
　　“皇上，南方发洪水了”一道急报远远传来。
　　邵青豁然抬头，就在几步之外，新帝的身影看着越发清瘦了。
　　风雨都呼啸到眼前，侵蚀着仅存的温度，如蛆跗骨，不死亦无休。
　　“师傅，您回吧。”
　　久久的沉默之后，尚且稚嫩的帝王说。
　　“臣……告辞。”
　　告辞而不是告退，辞了官，朝堂之事，再也与他无关了。
　　至于，其后的事情，邵青也没有能力去干预了，纵然身为两任帝师，却也只是一个身份较高的教书匠罢了。
　　却教不了他如何在历史拐角的时候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他要面对的未来，比之前的皇帝都要艰难。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里，根本没有人能准确回答。
　　回答沉默在历史的长河里，由时间去填写答案。
　　人只活一世，而答案则颠沛流离在未来，栉风沐雨数百载，方才归来，这对期盼回答的人来说，显得那么遥遥无期。
　　邵青却清楚这个答案，而其中的换算方式太复杂了，多少人牺牲一切才得到正确数值，填写在国家的峥嵘史上，最后才求出一个肯定的发展方向，才开创出一个空前的盛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些骇人听闻了。
　　幸而，结果是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如今的人们并不知晓，他们甚至不敢奢望。
　　因为这样一份迟来的繁荣，温柔而坚韧，
　　温柔的皮肉，庇护九州故土，笑迎八方来客。
　　坚韧的筋骨，守卫五湖山河，抵御四野强敌。
　　对于这些人们来说，该是多么美好的梦，但是邵青见过梦变成现实的时候。
　　那现实啊……真真应了那一句‘太平盛世’！
　　走过踏出宫门不久，侍从就举着伞快步走来，邵青回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这一片土地，再过不久，这里就会被无数铁蹄践踏，真的是践踏，毫不留情，不留丁点尊严。
　　那个时候，这个国家没有尊严，那种东西是建立在一个双方平等的基础之上的。落后就要挨打，得到的只会是耻辱，而不是尊严。
　　他抬起脚，看着脚上的官靴，墨缎白底，舒适合脚。
　　他用脚在地上蹭了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这宫门的门槛两侧，已经被摩擦的光滑平整，这该是有多少人频繁出入才会如此。
　　“老爷，走吗？”这声音，毕恭毕敬，正是一个王朝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打磨出来的卑躬卑膝。
　　邵青走到伞下，最后一次环望朱红宫门后的世界，这双眼睛，略微浑浊，却不是老眼昏花，他看的很清楚，这里明明没有几个人。
　　诺大的宫墙内，空旷的足以让人畏惧，风雨灌入的时候，更是畅通无阻。
　　而这幅身体，垂垂老矣，也已经是半只脚踏入了土中，就连腰背都难以挺直。邵青弹了弹官袍上的污渍，握着拳一边咳着一边往宫门外走去。
　　小皇帝，他还有未来，尽管他的未来仅仅会是历史文献之上某页某行的寥寥几笔，白纸黑字，正楷，简体。
　　看不出风雨飘摇，没有泣血椎心，苍白的就像是这一方苍穹，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将一切都杂糅在内。
　　由一个帝王的一生反映了整个时代背景，后人所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他这个人罢了。
　　站在和平宁静的房间里，他们只是将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作为了他一生的定论，然后借此侃侃而谈时代的进步，中国近代史的耻辱与峥嵘。
　　可这就是结局。
　　对于一切都坚持用科学道理来解释问题的现代人来说，就算是紫微星的陨落，也不过是一场炫目的流星，它已经没有至高无上的威能，亦不会担负一个王朝的盛衰荣辱。
　　更像是刻板严谨的地理学说，而不是王朝更替，皇权移位的征兆。
　　就连月亮所有的阴晴圆缺，都会成为一个天文望远镜就能搞定的事情，不会再神秘，也不会再难以捉摸。
　　邵青忽而觉得好笑，只是相差了几百年的时光，可现今的喧嚣闹市却永无法探寻到另一个人世光怪陆离的不夜灯火，繁华盛景。
　　历史在不断的进步，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如果从高空俯撖，就会发现整个中原道路纵横交织，皆会通往一处，正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所有的政治与经济的中心——紫禁城。
　　无数的线都穿过那一个点，向四周散射。
　　而邵青就站在最接近那个交点的地方，背对着一排宏伟的殿墙，缓缓回头。
　　傍晚时分最后那一抹光辉即将隐去，雨水倾洒在乾清宫顶的琉璃绿瓦上，为其渡上一层清亮的水光，莹莹如同极好的翡翠一般。
　　宫墙上的污渍也被雨水冲刷着一道一道的流下来，露出了原本的颜色，就像是有人执着巨大的笔，一点点去染上的一匹艳丽的朱红。
　　溃烂的花瓣沉默在一砖一瓦的红墙之下，在一年一岁里逐渐与泥土相融合，再等一年春秋，等一年花再次开时，期盼着有人驻足回首，将目光停留。
　　大雨打落，碾碎成泥，只是在这个时候，并无人怜惜。
　　其实这样不好，将有些东西洗刷的太干净，反而容易让记忆变得模糊。
　　因为人类往往都是忘的要比记得快很多倍。荣耀和耻辱都是。
　　后来的人只得在断壁残垣中拼凑一段上下五千年的宏大与传奇，悲凉与无奈。
　　那支笔笔锋吊诡，篆刻清秋，青墨只能书写文字，做不了缤纷彩绘，单一到让后人无奈。
　　时间与空间糅合，活在其中的人们艰难前行，然后期盼着这座瑰丽堂皇的殿堂里的主人能再创一个盛世，但显然，龙老了。
　　新龙却被池底的水草缠绕住了利爪，举步维艰。
　　这一刻，邵青深刻体会到了一个皇朝的陌路，可他永难以真正体会到这个时代里，所有人挣扎的那份痛苦，那份徒劳无力挣扎之后的心酸无奈，那样的情愫，与他始终隔着一层什么，薄薄的，似纱似雾，千丝万缕的，挥之不去。他知道，那是他与这个时代所差的那二百多年。
　　他的人生被一个更为强大的国家保护着，让他与这份苦难，这份生死离别，背道而驰。
　　可这样强大的国家，在如今，却还连雏形也未曾搭建出来。
　　只是二百多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仿若沧海化桑田。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他不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社会，而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
　　时代不同，才人生不同，连神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何况人乎？
　　他的梦，将醒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