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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乌衔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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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花银尚未完全长开,还没有日后她那种“一笑动京城”的艳色;
她面庞上带着些许稚气,一双浅棕色的带泪眸子可怜可爱,任是谁看了都要对这柔弱的美人心疼一番。
可惜这是云断。
“晦气羔子,竟敢咒我。”云断:“今儿云二爷非剐了你这张脸不可!”
他说着就要摸刀,冷不防座上的人突然出声:
“云断。”
开口的是一个络腮胡男人,他四平八稳地盘膝坐在上首,一手握着酒杯,另一手搭在膝盖上:
“差不多行了。”
云断眯起眼:“乌老三,你不过就是秋……就是她捡回来的一条狗,轮得着你管我吗?!”
花银仔细瞧了瞧,终于隔着略显久远的回忆想起来了——座上之人便是乌衔纸的第三位当家,乌三月。
他胡子太密,一时间竟没能认得出来。
乌衔纸虽然是交界五国的第一匪帮,然而上层的实际头目只有三人:
为首的大当家名为乌元梦。在他之下,二当家云断负责奴隶生意;三当家乌三月则负责内外戒备,人事任免。
两人在职能上互不干扰,始终能够做到分庭抗礼,协管着偌大一个匪帮。
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制衡关系,乌元梦才敢放心地出门,把乌衔纸交给他们二人打理。
乌三月呷了口酒,手腕一抖,将杯中剩下的琼浆慢悠悠洒在了地上:
“狗好歹知道认主,不像你,是个二姓奴。”
云断捉着刀就要往上冲,乌三月动都不动,淡淡道:“大当家出门谈买卖,你敢在他背后捅娄子?”
乌三月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鄙夷的意味说道:“不过背后捅刀也像是你干的事——你说是吧,云二当家?”
片刻后,云断从鼻子里狠狠嘶出一口气,抓着花银衣领,像扔破布一样将她扔到了大帐边缘。
云断鲁莽冲动,从来都是意气用事,谁料乌三月这么几句话,竟真叫他服了这个软!
花银浑身上下都在疼,但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对这种虐打实在是驾轻就熟;
突然间,旁边有双瘦小的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
花银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被捆住双手的小奴隶;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一堆瑟瑟的人奴中显得分外弱小。
小奴隶发梢系着一截灰蓝色的线绳,头发乱蓬蓬的,细手细脚,瞧着就像是没有发育好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交界国连年战乱,又有几个孩子能好好长大呢?
花银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小孩的手拂开,示意她站回人堆里不要动;自己则扯着衣领松了松,捂着嘴,一副努力抑制咳嗽的样子——
看似是两眼泪光盈盈,委屈得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实则她目光流转,不动声色地将帐中的形势看了个一清二楚。
时间分秒流逝,仿佛有无形的催促在警告她严酷的倒计时——
倒在地上的异姓王,马上就会被云断虐打至死。
然而如果异姓王不死,乌衔纸上下就不用为了避祸而被迫上京;师父自然也就不会死去!
可以她现在的身份,要如何阻止云断?更进一步,要如何把异姓王全须全尾地带出大帐?
花银兀自飞速思考;另一边,云断先做了让步,乌三月便也不再纠缠:
“大当家说过,花银师徒二人仍然有用——你心里不痛快,自去找奴发泄,又何必拿她撒气?”
云断手里鞭子一抖,在地上狠狠一抽;那鞭如有生命一般,嗖地一下就圈住了异姓王的颈项!
“发泄是吧?”
云断手上用力,鞭子越缠越紧!半昏迷的异姓王挣扎醒来,两手不住扣着鞭子,却只徒劳地将自己的脖子抓出一道道血痕。
“老东西,要怪就怪你不走运!”
异姓王舟重山青筋凸起,眼球暴突,眼见是要不行了!
云断这没脑子的东西,全然不知自己到底捞了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回来;
随手挑出一个打着玩,竟然就要将大荆朝举足轻重的异姓王给打死了!
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倒霉!
空气中突然窜出一股子腥臊气,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竟是奴隶中有人吓得失禁了!
花银面上一副骇然惊惧的模样,掩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指却在规律地轮番点动:
五、四、三、二……
“嗳?”
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出声,抖着手指向地上的异姓王:“他,他那衣服……”
就在异姓王即将咽气的最后一刻,云断手一松,鞭子直接朝花银劈来:
“小贱畜,放你一马不够,还没完了是吧?!”
花银满脸是泪,慌乱中往后一躲,就这么“巧”,竟让她胡乱地将这一鞭子躲过去了!
“不不!我怎么敢再扰二当家的兴致?只是……”
花银目光往座上的乌三月身上一瞟,嗫嚅着说道:
“只是瞧着这老奴的衣服,有点像……大当家嘱咐咱们找的人。”
云断登时怒了:“他娘的,你也敢用大当家压我?”
花银好似天真地问:“难道压不住吗?”
云断:“……”
花银乖顺惯了,突然呛出这么一句,云断一时间竟连话都答不出!
乌三月的络腮胡子抽了抽,似乎是在强压着笑意问道:“找什么人?”
花银两手交握着站起身,绕着云断走出来,迷茫又畏惧地说道:
“二当家近来出去撒网撒得勤,不是也在找他吗?大当家明明说”花银瞟了一眼云断:“……我以为您知道的。”
她说这话时,身体对着乌三月,眼睛却不住地往云断身上看:
“大当家临行前去了一趟小竹林,我师父……身体不适;大当家就找了我,说是让多留意二当家最近带回来的鱼。”
这是乌衔纸内部的黑话:
“鱼”指奴隶,“撒网”则指屠村:
云断带着人杀去村落,凡是有反抗能力的成年男人就都宰了;女人和漂亮孩子带回来做奴,等调教听话了,再往大荆和周边几个小国卖——
这是乌衔纸的一项主要收入来源。
花银拈住异姓王脏污不堪的衣领,指着露出来的一小块花纹说道:
“师父教过,这种绣法名叫马尾绣,因为在丝线里混了马尾,所以花纹立体厚重。”
云断不耐烦道:“那又怎么……”
他说到这里,脸色唰地一变,和遽然起身撞翻了案几的乌三月四目相对。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齐齐看向瘫倒在花银怀中,人事不知的“老奴隶”。
花银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不懂,难道他们也不懂吗?
马尾绣工艺繁复,只有宴国王族才能享用,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象征着他们的王族地位;
而今能用这种纹饰的只有三个人:
其一是嫁入异姓王室的大荆长公主瓷慕水;其二是在京为质的疯世子舟无定。
这两人常年在京城,想出也出不来;最后一个,便是近两个月来传的沸沸扬扬,下落不明的异姓王本人——
气吞万里舟重山!
“这不可能!”
云断揪着异姓王的衣领把人拎起来仔细探看:
“老子要是连舟重山都能按住,还在这做匪?”
云断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乌三月一声冷笑:
“好啊,云断,你可真行!你可真敢啊!”
云断两眉几乎拧在一处,戒备强硬中带着一点困惑,手再一次虚虚握在了鞭柄上。
乌三月走出来,花银立刻退到旁边让路;他从云断手里扯过异姓王,将人耸在地上:
“大当家这次出去是跟谁谈买卖,咱们心里一清二楚!上头那位大人物……”
他目光扫了一圈,所有人立即自发地给他们让出地方;乌三月突然上前,几乎是脸贴着脸,压低声音对云断说道:
“上头那位明面上派人找舟重山,实际上巴不得他早点死——不如让我猜猜,大当家让你找人……却没让你杀了他!”
乌三月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舟重山是什么身份,咱们乌衔纸又是什么身份?真让他死在咱们手里,大宴国弄死咱们还不容易吗?!”
云断听得云里雾里,却到底在第一匪帮混了这么些年,敏锐地捕捉到了乌三月话中的意味:
“你是说……‘那位’想让咱们暗中找到舟重山杀了,但是大当家怕舟重山的手下报复,所以不肯?”
相识多年,云断此时困惑的神色不似作伪,一个念头倏忽滑过乌三月心头:
“难道云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撞大运把舟重山捞回来了?”
就在此刻。
一个温温软软,还带着点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位当家别恼,这都是误会吧?要不,要不这位老伯怎么会和女人孩子们在一处呢?”
乌三月悚然惊醒,骤然回头看向发声的花银。
只见这满脸无辜惧怕的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交握在胸前的手还在细细地发着抖,全然一副畏惧无知的模样。
乌三月狼顾回头,平日里不动声色的沉稳全然成了一派决绝的狠辣,紧紧盯住云断。
小丫头说者无心,却刚刚好提醒了他!
云断可是做奴隶买卖的惯手,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个老奴怎么会和年轻的女奴站在一块?!
那么突兀,那么碍眼,仿佛就是为了挑出来给他打的!
乌三月心中登时雪亮,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咔哒”一声,锋锐的剑已经出了鞘;
云断生来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半点亏也不肯吃,乌三月的剑还未亮相,他的鞭子已预先抖了出来!
顷刻间,大帐内的奴仆四散退避,新来的奴更是各个抱头蹲下;
云断的鞭霸道蛮横,鞭鞭生风,几乎舞除了虚影,粘着乌三月的动作步步紧逼,直将他逼上了主座!
云断冷笑:“老三,你不是爱挑衅的人,莫不是就等着大当家出门,想除掉我坐着第二把交椅吧?”
一句话的功夫,乌三月已然退无可退,就在鞭子马上要抽到他颈项的一瞬间,看似处于下风的乌三月竟然飞身而起,在主座上借力一踩,旋身时唰然出剑!
流星飒沓乌三月,剑光过处,国士退避!
剑光朝着云断面门袭来,男人完好的右眼中瞳孔瞬间放大,刀头舔血得来的敏锐使得他在电光火石见仰面向后弯倒,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剑尖在他面颊上利落地横向划过,带出一丝腥甜的血线,兜头罩在了一旁花银的面颊上。
天真纯美的少女瑟缩起来,却没人看见,她将迸溅到唇畔的小小血珠抿了进去。
仇人的血,果然甘甜。
乌三月剑尖回挑,抵在云断咽喉,两人高下立现:
“云二当家,看来你是想故技重施,用这异姓王的人头,在背后再捅大当家一刀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