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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祭灵 ...

  •   羊祜随着车一颠,差点扑倒。车卡在冻硬的土坎,车夫扬鞭抽马,噼啪嘶鸣声划破夜,车狂晃,也没向前挪动分毫。

      羊祜被颠得不耐,心里怨大寒天人都变懒,就是不肯下去受冻。他没带随从,一车如孤行的商旅,这时只好拉那懒车夫,一起下车,让马好使劲。

      其实不必,但他莫名地觉得闷,想受下寒气袭身。车行森林,树挂出冰锥,凝着月的幽光,他踩积雪去看。雪盖了下裳鞋履,他一步一步踢开,终于从林间冰晶,看到了远空的蓝,星月微现,光冷而静,凝滞不动,止步等,直到见一星陨落,入荆楚分野。

      “拿酒。”羊祜朝后喊。车夫冻得直吁气,正咬牙切齿跺脚,听闻恍然一悟,赶紧拿腰间壶奉上,自己也入车掏了壶咕咕灌起。

      却发现大人一口没喝,倾壶身,慢慢倒,酒流成一线,溅落深雪,成浅坑,倒完,又拨雪覆上,边拨边自言:“薄酒为奠,你我若不为敌,同心为天下王道,该是多好。”

      车夫莫名其妙惊呆,却不知觉中被递上空壶,大人温和言道:“你是南境人吧,随我入洛后,莫再回,大战将起,江南,不再是安生地了。”

      * * *

      断断续续,陆机觉得陷在一堆梦。年幼时坐门槛,看父亲匆匆进出。有时突然来,吓得他躲书简后,书背得滚瓜烂熟,一被考还是磕巴得难堪。或被拉到琴边,按手弹,神思才松快,被厉喝指责,身心痛楚,却始终不失,当初被按上手的温意。

      温意中迷蒙,辗转不愿醒,但周身的冷太甚,挤压着,把梦都破掉了。

      呼气成雾,陆机推开被坐起,手脸冷得刺痛,他看到陆晏搬过几案,指空白简,递来笔:“士衡,你最通文藻,父亲行状,你来写吧。”

      他接不住笔,但陆晏强拢他手握上,近耳边道:“军心不稳,父亲遗令,未言及丧事,你哀意放灵前,眼下我们得议定,瞒住,还是发丧,还有,怎么扶灵回吴郡。”

      陆机手稳下来,看过去一眼,陆晏接着说:“父亲告知了一切事,也安排好,但晋军换了主帅,羊祜也离开,摸不清他们方略,怕他们乘丧事来攻,你我振不起士气。”

      陆机几下穿好衣,伏案写,仿佛睡梦时,文思已就。陆晏看得直佩服,正想催他慢点写,想下紧要的事,便听他开口道:“晋军不会来攻,即便羊祜走,他们也在等时机,他们派细作来,在窥探江东衰败,人心更乱之时,其出兵,是要必胜,要毕其功于一役。 ”

      说着,写都写完了,卷起奉上:“父亲身故,他们大概已知,不用瞒。大哥急让我写行状,也是要在灵堂读祭文,表父亲功业,以振军心吧。”

      * * *

      江边,水风更冷,小渡口停着艘旧渔船。栈桥边,潘岳左右打量,隙上眼,对程章道:“当细作真不易,三天两头地,逃追杀不说,还得忍饥受冻,大寒天窝这豁风的茅船里。”

      程章也皱眉,渔船确实是茅船,茅草支棱,薄席做篷,看着都寒掺,但雪天茫茫,临时找,只找到了这么艘。

      冷没法解决,转矛盾道:“说起细作,我倒当得挺逍遥,你们跟我学学,也就惯了。”

      潘岳瞄他一眼,含嗔带怒的,眼角透出红:“你能忍,我也行。”说完,抖抖衣氅,上栈桥,朝船走。

      娇嗔气还回荡,程章愣神中,左思靠过来,讶异问:“不过一两日,他怎么这听你的。”

      “我会花人,有经验。”程章神兮兮一笑,指过去,“那件毛氅,就是我挑给他的。”

      左思定睛看,果见潘岳衣边,一圈狐毛蓬蓬,衬得肤白胜雪,长颈皓质,越发娇羞不可方物,顿时受不了了,脸墨下:“让他别招摇,就不听,一显眼,又得招追兵。”

      “他那模样,想不招摇都难,”程章一叹,近耳边,更神叨,“还告你一事,他秀白,不全怪那圈毛,我送的脂粉,他也敷了。”

      左思目瞪口呆中,程章哈哈笑上栈道,几步追上潘岳,还不忘朝后教导下:“对美人,得哄的。”

      其他说得心虚,他在想,士衡像眼前这位多好,一哄就灵,手段不过二三,就能指啥做啥。不过穿毛敷粉,像士衡三分,也慰不了苦思,他更爱看的,是蹙眉忧思,是慷慨不折服。

      左思闷闷跟上,想不通怎么摊上这么个活宝,不过到底是自己自告奋勇跟来。他自负文采,也惜有才之人,但文采究竟不称用。他因亲妹入宫,得了个秘书郎闲职,诗文并无人看。他仰慕潘岳,以一《藉田赋》得帝王青眼,也怜惜他,高才辗转于权贵间,始终郁郁不得用。

      只好天寒地冻地,来做这权贵们不屑的苦事。这么想,释然了,人生不好混啊。

      船上,程章燃起火炉,三人凑拢,上下翻手。左思透过船缝望江岸,忍不住问:“我看也无追兵,怎么这么急要走。”

      程章打个哈欠,回他:“昨夜你们睡得香,我可没睡,风起水涌,你们当佐眠,我是被惊醒去打探,看到吴大军出城,十艘楼船乘夜顺流,他们想掩人耳目,但没掩过我。 ”

      “所以说,当细作,你俩太嫩,得跟我学。”再得意一晒。

      两人满脸佩服,不过也不解问:“是要跟上吴军吗?”

      “看阵势,我估计有三万人,能敛声屏息,乘船朝东行,大概是移兵,还有我料到的,”程章掏出块素麻布,“陆抗已亡,他们大约是按遗令,重新布兵。”

      左思正想赞精妙,潘岳撇身一哼:“你是要一路跟去建业吧,想着人,当然会惊醒,还诓我们跟着赶路。”

      逞细作之才不能,程章只好再哄:“陆抗已死,守江陵也无用。还不如去建业,探下朝局人心,再报你们杜尚书,信我,会比军情有用得多。”

      * * *

      “逮步阐之乱,凭宝城以延强寇,重资币以诱群蛮。于时敌师之众,云翔电发,巴汉舟师,沿江东下。陆公以偏师三万,北据东阬,深沟高垒,案甲养威。反虏敛迹待戮,而不敢北窥生路,强寇败绩宵遁,丧师大半……”

      建业都督府,陆机持祭文高声念,他一身粗麻,未缉边的丧衣断出线,有些脏污,显得旧。祭文他手写,念过,但此时一字一字看着读,读得尤为高声。

      府堂中至门庭,兵将肃立,丧衣接连,灵幡随风飘,梁柱缠上素布,和上残雪,皑皑一片全白。
      高诵声外,不时有哽咽、愤言、叹气声,压抑着,冒一冒。以及中使尖声插入,府中人窸窣让道的挪步声。

      陆机并未停,身也没动,直到孙皓近前,向灵礼敬,才移膝向君主,行君臣礼。

      孙皓常服,缁色带红赤绣纹,素白中刺目。堂内透风,陆机看到君主立定,衣角纹丝不动,默然无声响,只是骇人的气势透出。

      孙皓在看堂内,满目缟素让他有些哀意,但也愤怒,穿过军阵时他很不快,兵将木然朝灵,对他无动于衷,明明昭示了他们的效忠。但此时,他得压住怒,得做到礼敬。他看到跪在侧的陆景和孙瑾,想到这样牵制还不够,于是撤礼,转向。陆机俯在他身前,他拿起了在旁的祭文。

      “陆公没而潜谋兆,吴衅深而六师骇。”拿简慢慢读,就问,“士衡好文采,孤有不及,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

      “晋军谋伐吴已久,先公没,他们再无忌惮,大军欲动,沿江上下告警,而这都中,朝列纷错,人心惶惧,小人进奸利,善士罢谏口,全无心同仇对敌,陛下,难道不是吗?”

      陆机低头回,问声挑得很高。孙皓捏他下颌抬起,细细端详,他眼中被怒火熏红,但透出的是笑意:“说得好,士衡,你真是一点没变。”

      把人拉得更近,挨鬓发道:“还记得武昌江岸,我送你回营情形吗?”

      孙瑾一下过来,跪在两人间隙:“陛下,士衡哀毁太过,出言不慎,念先公灵前,还请不要责他。 ”

      “阿姊的小叔,我不会怎样,别紧张。”边说撇开孙瑾,嫌碍事,谁知陆机起身,一步站至他身前,让孙瑾想挡都没法挡了。

      “陛下承认如此,那就该退小人,纳善谏,革弊政,兴兵振武,以求危亡之际,保全江东。”

      孙皓退两步,被危亡二字刺到,止笑意,问:“那你说,该要如何?”

      陆机严辞,声色形貌,又很像他自小仰敬的人,是师长,曾为倚靠,如今不再能见,他隐隐的惶恐被勾起,看去的眼神几乎是渴求。

      “父亲上疏,请陛下照行,最切要的,是增兵西境,荆州分兵三万建业,西陵、江陵所留,已断不足以御敌。”

      走向阶下候着一排人,直视何定:“士卒冒死守险,而小人专为奸利,中使行占募,使兵民逃役,损荆州根基,臣有证据,何定在荆州荫蔽了上万人,在建业估计更多,乞陛下识其奸谋,下特诏,检扩私募兵,一切料出,将兵员补西境之缺。”

      何定不由得瑟缩了下,但即刻不失仪态地站好,站到孙皓侧后。等着被挡上,听孙皓开口道:“孤会查,但不是现在。为致祭来,犯不着这里动干戈。”

      说着猝不及防,拉上陆机手,在众目下牵人往外走,一排中使簇拥上,肃立的兵将们直瞪眼,还瞪得目眦欲裂的,但也只得再退避让出路了。

      “士衡,你不是说朝列纷错,人心惶惧吗,那孤带你去看看,怎么整好这朝列,再来退小人,革弊政。”

      厉声响在灵堂,陆景和孙瑾忙不迭跟上,看到高车大马疾驰,转眼扬尘没影。陆景跟着朝街衢跑,被孙瑾追问去哪,就抛下一句:“我不好进宫,得赶紧找伯父救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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