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8、疏远 ...

  •   邺城外,隆冬的田野灰黄灰黄,鲜丽的仪仗长长蔓延其上:斧车前导,八驾御车随后,众车驾参差随行,幢幡扬扬,云旗逶迤,鼓乐轰轰齐奏,异样地煊赫盛大。

      城门前也恭肃地站满了人,等到车驾缓停,便向两旁让出道路。都着玄冠朝服,缁带素履,以下臣之礼,齐刷刷地叩拜在地。

      “陛下,到了。”

      司马颖戎服在身,手携帛卷,策马到最前,鼓乐即止息。他埋头轻轻一声,像是提醒。

      提醒着呼一下甩卷轴到御车前,才下马随众臣行礼。

      晋帝在华盖下回神,扯开拂面的幡带,慢慢捡脚下卷轴,攥衣袖掸掸灰,然后抖抖索索展开——展开了只端详,司马颖哼哼两声后,才毫无起伏地念:

      “成都王英气凌云,负揭日月,内修德政,外耀武威,兴事创制,尊贤爱人,使天下之士,济济辐辏,先王之风,粲然存矣。故诏以为皇太弟,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如故。大赦,并赐公卿金帛。”

      响起山呼海啸的礼拜声,司马颖嘴角暗暗起笑意——毫无起伏的念诵,也让他身临其境地感到,这旷野、仪仗、和城池,这汹涌如潮跪拜的人,真真悉数属于了自己。

      眼前漳水东流,三台巍巍,静默在苍苍日色中,真正如那夜的荒野絮谈了——昔年分鼎地,雄图尚未尽,正待功业兴。

      从陶醉中醒过神,仪仗已开始波动,缓缓向城内涌流。司马颖顿了下,脚步声阵阵里,等卢志走到前,就揶揄笑:“你倒是会写,这般吹捧我。”

      “不是吹捧,是字斟句酌扬殿下之威。”说的是诏书,卢志一脸严肃地答。

      “有些话,不像是你能写出。”一摇头,不甘心地再暗戳戳问。

      “才有不逮,是跟人商议过,”卢志直言不讳承认,“可惜我能商议,殿下不能,主臣之分,怎好逾越?”

      说着理直气壮奉上一纸,边奉边念:“丞相摄国,一日万机,当兢兢业业,用德用勤。万民是忧,知其饥寒,万事纷纭,断其曲直,岂可厌纵一人,恋其声色,不修政事,而终于倾覆。”

      字迹粗拙,司马颖看得眉拧成一团,纸也揉皱:“倒真是会写!”

      “陆士衡亲笔上书,奉劝殿下,”卢志严肃着放低声,“主动写的,言明不想见,殿下还有脸去吗?”

      就见司马颖威势一下崩了,揉捏着纸,满脸沮丧,失魂落魄抬步:“知道,但能得见他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 * *

      陆机手挨上门,指尖上有冰冷的麻木。

      枯枝落下雪,粉尘纷纷,远处有断断续续的乐音,尖细地,像锋刃那样尖锐地,让他绝不会流露出的悲伤凄凉,又无可阻挡地涌上来。

      不过还是勉强站起身,挨墙沿,一步步往前走。

      屋外的廊下,被日光和残雪映得白,通透、澄澈地白,白得像虚空,空无一物,毫无颜色的软绵绵,就像白光四溢的云间——

      但身后有暗沉血迹,是脏污、可怖的身影,要能一直往前走,逃往白茫茫的虚空,越滚越大将噬人的暗影,不定就在阴森的恐吓中崩散了。

      却跌坐在地,逃无可逃,虚白感消失,眼前是朱漆长廊,和雪后森寒无尽的山林。

      “鼓乐这么远,都能惊醒你,”有人在头顶叹,“既心有挂念,何必写那封上书?”

      “无事可干,成都王凯旋,总该聊表敬意。”陆机不敢抬头看江统,埋起头,故作轻松笑。

      “表敬意就够,你为这敬意昏睡一天,还想下山去找他?成都王不闻不问,我就半点敬意都不想表。”江统衣袖本来撸着,这下撸得更高。

      陆机静静跌坐:“是,不闻不问,一无所知……”

      江统就蹲坐到对面:“成都王挟天子回邺城,威势赫赫,宰制朝政,搞得四境震动,州郡争相效忠,他一派得意,位高权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想知道应元你怎么想?”陆机像被逗笑似的抬起头。

      “尚内忧外困,当戒骄戒躁,”江统直言不讳说,“五万军在洛阳,邺城守军薄弱,还城小民寡、人心杂乱,外则北有鲜卑,西有匈奴,雄踞虎视,稍一不慎,这里的动乱,将不亚于洛阳。 ”

      “那你该向殿下表此敬意。”陆机抿嘴笑出声。

      “不想当招恨的谏臣,”江统深深看去一眼,“他身边自有明智之人,想他自己也看得出。”

      “那是我蠢,非要招恨,”陆机摇晃着朝后靠,“应元你知邺城,但不太知洛阳,死伤惨烈,戾气满城,种种的隐忧,我曾向成都王提,就只惹他怒意……”

      “洛阳死的人,是自取其咎,非要死忠,死忠不济事的人,死忠于莫名其妙的正统,还死忠于不肯改的固执和痴怨,是吗,士衡?”江统手搭上,把陆机稳住。

      稳住了拍肩说:“像我,曾为太子洗马,又转投成都王,就不死忠,只为保命,只为社稷大局想,不想巴结,也不会去痴缠。”

      陆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无力得很,你手一抡就能把我弄回,还曲曲折折说这么多,”笑意消失,“要我不去找成都王?”

      “是,得说服你,说服你不易,让你宽心宁神更不易,”江统边叨叨边叹,“被人托付,得足够尽心尽职。”

      陆机眯起眼,想江统为人坦荡,也是直截了当地,看出了自己的一切心思,他适可而止迎合,兴许真是被重重托付过吧。

      想着慢慢点头,放松下来,任由虚脱感俘虏,在被抱起身时,悲哀难抑地辩驳下:“我不是去找成都王,是想逃离他。”

      * * *

      卢志在台阶迈不开步,觉得被一阵触目惊心感击打。

      几步远门廊下,陆机被人托起,抬抱在肘臂间,头向后仰,手无支撑地垂下,没生气地,断裂似的晃,就像被雪压断的松枝,由着风稍稍地摧动。

      “又有文辞事,我能不能代劳,”江统看到卢志搂着的一堆,问,“反正他昏过去了,你要找只能找我。”

      “不能,需得他亲自做,”卢志抱文书果断,果断地走近一步,“我可以等。”

      走近时又止步,难以移目地看,陆机一身白寝衣,被白森森日光照到,被抱得蓬松飘散,烟笼雾绕,像佛晓前黯淡的残月了——这人一向坚冰似的冷厉、阴暗,居然消失无踪,消失得,看出了深藏不显的哀愁。

      “天寒,我进屋等。”卢志勉强走近,把垂下的手握住,像受不了这惊心感,持着放到陆机身前,催促说。

      * * *

      “动辄这样昏倒,清醒也是凭药性激发,怎么还不放过他。”江统掖着被褥不满。

      “要士衡醒着,他定然乐意,他这么跑出去,大概料到我会来。”握着手一直没放,卢志不得不俯身到床榻。

      “乐意?”江统呲一声。

      “我告诉你为什么乐意,他心思太敏觉,心思悬于殿下一人,要完全被隔绝冷落,牵连不到他想的人,不定有多伤心绝望了。”

      絮絮说,像是要证明,一抬手,从陆机眼角揩出点湿意后才起身。

      “没看出,”江统只觉怪怪的,“也没看出隔绝冷落,是说成都王不会来,对吧。”

      “是,我让殿下不来,让殿下刻意疏远点,”卢志正肃坐下了,“是担忧,担忧有人利用,士衡太复杂,牵扯了很多人,这节点,不得不让殿下远离他。”

      江统仍一脸不解,卢志就倾身过去:“你有这直觉吗,我有,很是强烈,觉得殿下不该跟他纠缠一起,否则,将有意想不到的祸事。”

      “我向来不善阴诡暗算的事。”江统冷冷一哼。

      “可洛阳大有人善,”卢志拍案厉色,“公卿贵胄一并挟来,连带天子,就怕洛阳的翻云覆雨,要在这里上演了。”

      “兴许吧,”榻上忽窸窣响,江统忙起身照应,手安抚时点头,“洛阳翻云覆雨的人,士衡也是其中之一。”

      卢志自觉不该乱拍案惊动人,自觉地悄声:

      “所以不知他仇敌多少,不知有多少人要凭他对抗殿下,半年前的退军,和这次攻破洛阳,都是如此。”

      “明白,以士衡智识,大概也有直觉,所以才拼力写那封上书,奉劝成都王不要来。”

      江统黯然埋头,眼前一片无血色的惨白,陆机眼睑轻动,是那种想醒又醒不过来的挣扎样。他手按着人两肩,手感到的细微颤抖,让心里也一阵抽搐:

      “可他死过一次,并没几天性命,何必这么逼迫?”

      “所以我才来表歉意,”卢志一脸愧疚地更低声,拨那堆拿来的纸,“殿下答复他上书,封他为平原内史,这文书外,图籍是我在中书省所收,残缺着,想士衡复原一张舆图,他亲眼看着,烧毁了的舆图。”

      “说过他没几天性命。”江统哼声,斜眼看榻边老大的一堆。

      “于他而言是安慰,不得相见的安慰,”卢志不由分说强塞上,“你不够了解他,我可是见过,初到邺城,他跟殿下闹别扭,就日夜写策文,伤痛在身,也欣然为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