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75、臣服

　　“快走！”

　　偏门旁，一名军士冷声大喝，直将惊呆的众人唤回了魂魄。

　　“崔昱已死——”

　　“崔昱已死！还不快退！”

　　“崔昱已死！缴械不杀——”

　　趁着崔府群龙无首、进退无据之际，援军掩护燕承，生生冲出厚园！

　　守门的军士伸出手，紧紧拉住了血污满身的端王殿下。

　　燕承一愣，这才看清人影。

　　“怀雪？”

　　铁盔之下，孟怀雪白他一眼，断然置评：

　　“你这书呆子，好生无用。”

　　“……嘿嘿。”

　　燕承尴尬地笑笑，也不生气，只又问她：

　　“玉儿呢？”

　　“睡了。”

　　王妃昂首认了认方向，旋即转道向西，率队直奔城门。

　　燕瑾之死，胜似摔杯为号，此刻的九门守将、数万禁军，必定再无动摇，唯燕夕马首是瞻。偏偏崔氏已无争雄之心，只愿居太后之位，退而自保……

　　留给他们的去路，已是寥寥无几。

　　燕承强忍着伤痛，奔出老远，才猛地觉出不对。

　　“计划有变？怎地往西……”

　　“长公主在前头等我们。”

　　“等？”

　　“方才……”

　　孟怀雪还要解释，疾行步伐却是一顿。

　　一蓬箭雨，钉入她的身前石板，恰是不多不少，一尺之遥。

　　长街尽头，男子正收了手中铜镜，施施然放入怀中，一袭深紫色长衫，无半分褶皱，就连那双黑面白底的官靴，也是浓黑如墨，素如堆雪。

　　禁军统领苏燊，懒洋洋地站着，仅剩的眼眸半开半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地笑意。

　　他身旁的墙头上，坐着一名娇小少女，捧着半碗绿豆沙冰，粉蓝窄袖，挽着丈长红绫。

　　青莲？

　　孟怀雪瞳孔一震，还未开口，十一已经排众而出。

　　他素来寡言，此刻，更是直截了当。

　　“来找死？”

　　“几日不见，杀性很大嘛……快见阎王了？”

　　苏燊隐在盾甲之后，饶有兴致地打起了嘴仗，倒是慢条斯理。

　　十一却着急。

　　前头，还有人在等他。

　　只见十一提气纵身，形影飞渡，仿似流星。

　　掌中一文刀，夺尽一城寒光，直扑苏大统领面门！

　　极快，极重，极狠！

　　势成万钧之力，有去无回！

　　他不想再同苏燊废话，也不打算让他，再多说一字。

　　刀者，杀器也。

　　他毕生所学，不过是……

　　杀人夺命！

　　褪尽一切繁琐刀意，那道凌厉冷锋，忽而啸出一声肆意长吟！

　　刀若有灵，此时此刻，必定畅快不已！

　　杀，杀，杀！

　　纵横来去，大开大合！如此打法，便是苏燊满手鬼蜮，遍身机巧，竟也只能腾挪闪避，无从还击！

　　“青莲！”

　　“去抓孟怀雪！”

　　性命攸关之际，苏燊的算盘依旧打得明白——若人质在手，这些个自诩忠义礼信的人中君子，哪还不乖乖就范？

　　谁知，青莲却只低头，一口一口，啜饮沙冰。

　　仿佛充耳不闻。

　　苏燊哪能料到，她分明与自己一道领命，一齐出了安王府，竟还胆大包天，在此时撂了挑子，不由气结：

　　“青莲！你可是要叛变？”

　　“苏大人，姑奶奶我叛不叛变，自有王爷评说。”

　　青莲弯唇一笑，声如百灵婉转。

　　“那你此行，意欲……”

　　啊！

　　苏燊心神一乱，哪里还挡得住十一刀法。十一却是毫不相让，一刀快似一刀，直奔要害，招招见血！

　　满眸狠戾，再无半分掩藏！

　　苏燊后脊发寒，心知十一不会留手，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

　　“孟十一！你个背祖忘恩的畜生，你可对得起黎重！”

　　他大骂一声，趁着十一分神之隙，直冲孟怀雪！

　　只需拿捏住……

　　更不待他心念转尽，那绯色刀光，便追了上来！

　　瞬息之间，刀锋横掠，生生开膛破肚！

　　鲜血弄脏了苏燊的衣衫。

　　他还没死透，只能如死鱼一般，艰难喘息着，任由那疼痛，灌入他的四肢百骸。

　　蒙眼的黑布散乱，露出他一只瞎透的眼睛，狰狞伤疤翻卷。

　　空气在他的咽喉中撕扯，又像破旧的风箱般，吞没了他的每一个字。

　　他大概想说什么，拼尽全力，声嘶力竭。

　　别人却听不见。

　　唯有青莲，轻轻巧巧地弯腿，让过他迸飞的血滴，依旧笑意盈盈地回话：

　　“怎么，要我替你收尸？”

　　咳……咔……

　　他强撑着，仿佛还想说什么。

　　青莲却了然。

　　“放心，会洗干净的。”

　　她再不管苏燊，只一抬眸，又看向双目猩红的十一，皱眉冷叱：

　　“在这等我送行吗？还不快滚！”

　　十一却犹豫。

　　“青姨……”

　　“天下之大，谁能取我这条老命？快滚！”

　　青莲翻手拍出一道掌风，直将十一赶出丈远。

　　那一盏沙冰，被她随手抛在地上，琉璃尽碎。锋锐碎片，扎进了苏燊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只能注视着，孟十一渐渐离去。

　　大魏皇城使，孟十一。

　　他们当年，也曾并肩对敌。

　　又何曾料到，时移世异。

　　砰！砰砰砰！

　　北城门方向，陡然炸开几束烟火！

　　“怎么回事？”

　　“应当是暴露了，事出突然，只能以此示警！”

　　“怎会……”

　　“必有内鬼！”

　　至于这内应，究竟何人，几时潜伏成功，又有多少消息，燕承竟毫无头绪，也再不及多想……

　　只能往西！

　　趁着禁军向北围堵，尽快脱逃！

　　众人正往西疾行，却听见远处，不知何方军士，齐声大喊：

　　“崔皇后意图谋反，毒害圣上！”

　　“崔昱已然伏诛！”

　　“燕承负罪潜逃！捉之有赏！不论生死——”

　　“崔皇后意图谋反——”

　　“崔昱伏诛——”

　　“燕承负罪潜逃——”

　　喊声雄浑震耳，四散八方，回荡在京城夜空。

　　这是燕夕，准备好的盖棺定论。

　　那具铺天盖地的棺材，也早已严阵以待。

　　“撤啊！”

　　为首的将军早已杀丢了头盔，满头白发，一杆银枪，在月光下分外扎眼。

　　“青莲从不与战友动手，念的是当年情分！若再不快退，便是白瞎了这番情谊！”

　　“还请黎家少主！前头开路！”

　　他们不认识孟十一，却记得这刀法，刻骨铭心。

　　于是没来由的相信，生死相托。

　　孟十一向他微一颔首，冷声道：

　　“我不姓黎。”

　　我只是，孟十一。

　　绯红刀光，轻易划破青空。

　　箭雨，兵甲，血肉，长夜，都不能令那刀锋偏转，甚或稍有停留。

　　锋芒所指，人世两分。

　　血腥瞳眸，如妖孽，如诸神。

　　他在践踏这个世界。

　　逼迫生灵臣服。

　　如山海遥远的城门，顷刻之间，已近在眼前。

　　“十一！上马！”

　　西城大门已开！云渐身侧，竟还有数十匹蒙古骏马，整装待发！

　　十一尚不及问，便听见城墙之上，弩机声响！

　　咻！

　　咻咻咻——

　　……秦家？

　　“援军只能抵挡一时！”

　　“上马！出城！”

　　马儿极通人性，只需轻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般，奔出城外！

　　城头之上，黑衣人兔起鹘落，正杀得难解难分！

　　“快走！”

　　云渐殿后，只等众人通行，方才策马而出。

　　城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掩去最后一分光芒。

　　徒留她双眼清亮。

　　“殿下！那些人……”

　　燕承不放心，多嘴发问。

　　云渐顿了顿，却不回答。

　　偏偏孟十一伸手，摸了摸鞍上，水袋干粮，□□箭囊，俱是一应俱全……

　　如此周到，如此豪富，还能有谁？

　　他握缰的手一紧，疼得马儿连声嘶鸣。

　　路程分明还远，却不管怎么走，都是山穷水尽。

　　那些困顿之心，对不住今夜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