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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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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春分,金陵城内,和风微雨,淅淅沥沥。
潇湘馆内,梨花纷扬,一如香雪凋零。
孟十一坐在廊下,听着雨声伶仃,阖眸调息。
他换了身玄衣,交叠的衣领素白,衬得眉目愈发冷肃,微抿的唇角,薄锐如刀。
净尘之毒,死死盘踞在他丹田之中,几乎与他的内力,混为一体。
每一周天,真气流转,都仿佛敲骨吸髓般,啃噬着他的经脉,令他内腑剧痛,如坠阿鼻地狱。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只是盘坐捏决,一动不动。
雨丝落在他的周身,被流溢刀气斩开,爆成团团轻雾。
“他这般,莫不是要走火入魔?”
“……不会的。”
“孟一文当年孤身入金陵,武艺当是入了化境,本该神华内敛,收放自如,哪里是他如今这般?”
“前日要你去打听的事,可有了消息?”
时辰尚早,潇湘馆闭门谢客,姑娘们各自酣睡,不到日上三竿,是决计不会醒的。
惟有碧影与衡离,临窗而坐,聆雨烹茶。
红泥炉,荔枝炭,庐山谷帘泉,廿年老白茶,衡离的一手茶艺,本就是潇湘三绝之首,和清致静,自然写意。
文人墨客赞她的茶道,犹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碧影却是个粗人,瞧不出那许多精妙,只知道……
若是生就这一双白皙纤长、骨肉匀停的素手,大约不管做甚么,都是风景如画。
而那广袖之下,半截皓腕,冰肌玉骨,一只檀木纹镯,默然轻摇,仿佛勾在谁的心上。
碧影浅饮了口茶,又望了眼对面檐下的孟十一,心思百转,忽地叹了口气。
“衡大美人,那净尘之毒,据说事关燕氏宫闱,便是探听消息,也非二三日可得,你好歹也耐心些?”
“更何况,他中毒日久,大约早已生了变化,岂是所谓解药,便可一了百了的?”
“再说,孟一文之事,皇城司怎会慢待?曲大少爷都没寻着的物事,你如今……”
“我知道。”
衡离微微侧首,望着窗下,零碎的雨滴落在她的眉头,凉薄潮湿,仿如斑驳愁绪。
她的眸底,烟波漫起,迷雾重重。
“尽人事,听天命,我总得试试才行。”
她已清醒至此,碧影反倒不知应当如何安慰。
二人正静默,忽有敲门声响。
抬头间,云渐已推门而入。
“拜——”
“免了。”
她挥了挥手,径自落座。
“还要在这边叨扰数日,不必如此客气。”
“是。”
昏睡两日,又兼汤药调理,云渐的脸色已好了许多,一袭红裙如火,烈烈盛放。
她本就生得明丽,如此一来,更是美艳无双。
衡离借着奉茶,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本宫此来,是有几件要事请教,还请两位解惑。”
云渐轻啜了口茶汤,微微挑眉。
此茶入口醇厚,味道柔和,混合着淡淡的药草、花香,不比她在戟园饮过的差。
她转眸,望着衡离,忽而一笑,放下了手中杯盏。
“神武连弩,你们可曾听说过?”
这名头大约是有些陌生,碧影并不接话,只询问般看向自家馆主。
衡离倒是知晓一二,斟酌了字句,轻声回答:
“若说神武弩,当年殿下射杀容王,用的便是此物吧。”
“那你在金陵数年,可曾见过?”
衡离思忖片刻,回答得颇为笃定:
“不曾。”
“可有听谁言及?”
“不曾。”
云渐皱了皱眉,没再问话。
倒是碧影胆大,也无什么戒惧,追问了一句:“这神武弩可是十分要紧?若是要寻,倒是可以想些法子。”
“暂且不必。”
只是,神武弩未曾在南境现身,先前与燕夕对战、又逢苏燊追袭,也未见过曲九口中的弩阵围杀……这是否说明,几番刺杀曲九之人,确非燕氏出身,而是大魏境内势力,豢养多年的杀手。
弩机、铁箭、骏马、死士,可都是流水的银钱。
然而,几大世家之中,王氏首当其冲、已然伏诛,高氏身受牵连、偃旗息鼓,岑、秦二家追随先帝起兵,一路扶摇而上,若说有些人丁赋税之类的小算盘,倒还说得过去,但若要倾覆大魏,于他们而言,有何益处?
莫非还幻想着,只凭区区死士,便可登基称帝?
何异于与虎谋皮?
云渐陷入思绪,沉吟半晌。
二人便一齐噤声,陪坐一旁,不敢稍有惊扰。
春日雨急,云随风去,转眼便又歇了雨势,不知何时起,竟展出天色一弯,半痕晴好。
檐角的水滴残留,敲打着青石台阶。
孟十一翻掌收功,睁开双眼。
云渐立时便瞧见了,靠在窗前,冲他招了招手。
赤红的袖口,绣了大片大片的朝阳花,明黄相映,灼得人心头发热。
偏偏她一笑,生生夺尽了艳色。
“十一!”
孟十一翻身而起,仰头望她。
“一起出去逛逛吧?”
出去?
“殿下,如今金陵城中风声鹤唳……”
“那又如何,难道燕夕回来了?”
“倒是尚未……”
碧影被她一噎,竟不知从何反驳。
“那在城内走动一二,应是无妨吧?衡大馆主?”
云渐转眸,定定看向衡离。
她却只垂首,淡淡答了一句:
“谨遵殿下旨意。”
不软不硬,貌似恭谨。
云渐反倒笑了起来。
“本宫既入了城,便不是为了躲避风头,苟活几日,你等早该清楚才是。”
“此次燕瑾病重,诸子归朝,实为搅动风云之良机,越是风声鹤唳,才越可火中取栗……”
“本宫要做的,便是刀尖舔血,虎口夺食。”
她望着衡离,眼里笑意疏懒:
“馆主冰雪聪明,必定早知我意。”
“属下不敢妄测。”
衡离屈膝便要行礼,却被云渐一手托住。
“尔等心向大魏,潜伏多年,受过诸多委屈,更是功勋非凡,着实不必如此。”
“况且,无论如何,于公于私,都该是本宫谢你。”
她这话说得实在直白浅显,坦坦荡荡,更无半分居高临下,揶揄挤兑之意。
巧变如衡离,竟也不知如何答话。
云渐却又像个战士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沙哑的声音,轻缓而郑重:
“南地尽归,四海一统,不会太久了。”
“届时,本宫亲来,请你们回家。”
不知为何,衡离眼眶蓦地一热。
云渐却跟碧影打个招呼,径自转身下楼,寻十一去了。
红裙飒爽,飘摇如歌。
他们并肩而行,十一凝望她,拈去她发间梨花。
执着的眸光,再容不下别人。
玉质的铜钱,轻敲刀锷,泠然脆响。
“衡离?衡大美人?”
“……嗯?”
“你可莫要想不开,除了那孟一文,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我瞧他呆若木鸡,寡言少语,不解风情,若是长久相处,必定毫无趣味……”
碧影担心她见着二人亲密,醋意大发,一把钻进死胡同里,头撞南墙,于是絮絮叨叨地劝慰了许久。
衡离一手托腮,默然听了半晌,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已经想开了。”
“对啊,所以说,不如找个家境殷实,忠厚温和……什么?等等……你想开了?”
“嗯。”
炉内的炭火已熄,只余了些许温热。
微凉的茶汤,入口苦涩。
衡离抬头,望向那梨花掩映之下,倾泄日光。
刀尖舔血,虎口夺食。
南地尽归,四海一统。
这样的女子,偏爱十一,或许……
本是他的荣幸。
所以他一心一意,甘之如饴。
谁又能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