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42、缘分

　　“这位朋友，也瞧半天了，不如出来一见？”

　　风中回应他的，惟有树叶扑簌，层叠如潮。

　　苏燊走出房门，翻身跃上屋顶，纵目远眺，只见四野寂静，山林青翠，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微微眯着眼，眼底的阴郁，遮掩在浅褐的瞳仁里，忽又化成懒洋洋地一笑。

　　“来人。”

　　“在！”

　　“再去问问寺中众人，可有见过一男一女，形迹可疑，身上带伤？男的大约二十四五，身量颇高，沉默寡言，女的大约二十六七，身材瘦削，声音沙哑。”

　　苏燊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报了信的，就赏个全尸吧。”

　　“是！”

　　不过耽搁了这片刻，密印寺中，已升起了零星火种，浓雾腾腾。

　　婆娑树下，慌了神的信众们四处奔走，大声哭嚎。

　　“佛门净地！佛门净地！禁军这是要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若是让本官回了京！定要狠狠参上一本！”

　　“少爷！少爷！快跑啊……”

　　云渐与十一，穿行在绝望的人群中。

　　“你是说？他就是屠苏？”

　　“是，我见过他。”

　　“那他为何要……他投敌了？”

　　云渐的脚步一停，心念急转如电。

　　若是屠苏投敌，那暗桩全军覆没，也并不奇怪，先前传来的假消息也都有了缘由，只是……

　　“他投的究竟是燕瑾？还是燕夕？”

　　又为何要说佑法死得不是时候？

　　她正皱眉思索，耳畔，忽地传来了诵经之声。

　　大悲咒的梵唱，自万佛殿中飘出，低沉的嗓音交杂，如水沉静，解脱自在。

　　殿内烟雾缭绕，烈火之后，无数佛陀拈花微笑，默然不语。

　　低垂的眼帘，不知悲悯着何方世人。

　　咚——咚——咚——

　　钟声旷远，祭奠生魂。

　　杀戮的刀兵，幼童的哭泣，男女的惊叫，夹杂着猖狂桀笑。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佑法混沌的双眼，些许微光，仿佛还在眼前。

　　孟十一的轻功再好，此刻，竟觉双足如铁。

　　“云渐。”

　　“嗯？”

　　“我不能走。”

　　话音一落，他便有些后悔，又改口道：“方丈救过我两次，于我有恩，你先躲……”

　　云渐闻言，有些无奈地挑眉：

　　“谁说我要走了？”

　　“你……”

　　“此事，我不知道便罢，既然碰上了，当然要送燕夕一份大礼。”

　　云渐一笑，舒展的眉眼，仿佛纷飞桃花。

　　“走吧，有好戏看。”

　　她转过身，闯进了万佛殿，抬手将满桌贡品一拂，径自站了上去。

　　倒在地上的金杯，叮铃哐啷地响。

　　众佛垂眸，默然看她。

　　“我乃大魏长公主云渐，见过诸位。”

　　她干脆利落一拱手，眼角眉梢，透亮如刀。

　　沉海般低回的诵经声一停，一众僧侣看着她，惊愕之余，却又死一般鸦雀无声。

　　惟有早上的小沙弥，瞧着她脸上的刀疤眼熟，开口喊道：“啊！是你呀！”

　　少年的声音，天真又稚嫩，回荡在沉默的殿堂。

　　云渐看着他的小光头，弯唇浅笑，反问道：“你还在这？这么大火，怎么不跑啊？”

　　小沙弥双掌一合，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

　　“师傅说，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哦，那你师傅成佛了吗？”

　　这话实在没头没脑，倒将少年问得一蒙。

　　“没……”

　　“那他怎么知道，所谓因果定数，就是你们活该坐在这万佛殿，被人生生烧死呢？”

　　外头的杀声，越发近了。

　　云渐却是双手交叉，叠在胸前，微勾的嘴角，摆开了一副舌战群僧的架势。

　　“阿弥陀佛，施主若要逃命，此刻当速速离去，贫僧不才，值此大难，只愿与密印寺共存亡。”

　　坐在最前的僧人，终于站起了身，脸上深刻的褶皱，像极了沉默无声的咒文。

　　众僧应诺般齐齐附和一声：

　　“愿与密印寺共存亡。”

　　“哦？”

　　云渐抬眸，看向小沙弥，淡淡问道：“你呢，你愿意吗？”

　　“贫僧……”

　　“北境严寒，夜雪纷飞，寂美空灵之处，远胜山寺桃花，你还没见过吧？”

　　“我……”

　　小和尚情不自禁，一个自称，露出些许马脚。

　　云渐目光一撇，又看向各位僧人：“你们密印寺的衣钵，也不传了？你们这样，对得起佑法？”

　　老僧掐着佛珠的右手轻颤，古井无波似的目光，绽开了几分涟漪。

　　他躬身为礼，语声恳切。

　　“施主若是愿意……”

　　“我不愿意。”

　　云渐满眼横肆，咄咄逼人。

　　“你们这些做师兄师傅师叔师祖的，说要死便死了，把小娃娃丢给我？我看起来很像个圣人？”

　　“殿外便是人间地狱，近在眼前。你们平日里念经学佛，发下宏愿，就是为了逆来顺受，慷慨赴死？”

　　“谁教你们这样普度众生的？佑法吗？”

　　“地藏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若是众生皆蠢钝如你，借以因果，任由作恶，地藏菩萨又如何成佛！”

　　“楞严经有云，摄心为戒，由戒生定，由定生慧。”

　　“你们扪心自问，此时此刻，你们到底持的是善心，慧心，菩提心？还是痴心，恶心，执念心！”

　　云渐骂得兴起，转身迈步，竟穿越香火，踏上莲座，夺下了文殊菩萨手中宝剑！

　　沙哑的声音，燃在烈火之中，振聋发聩。

　　“心经有云，心无挂碍，无有恐怖，究竟涅槃！你们这座密印寺，终究不过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你们睁大了眼睛看看！”

　　她左手一挥，竟生生将菩萨法相，斩做两半！

　　智慧之剑，斩断一切无明愚痴、五毒烦恼！

　　万佛殿中，佛陀依旧微笑。

　　而僧众们呆立原地，竟无一人制止于她。

　　“云渐。”

　　孟十一提着刀，匆匆闯入。

　　“军队持刀驱使，将各处信众往这边赶来，时间不多，早做打算。”

　　他的刀上沥血，弄脏了佛门净地。

　　刺痛了多少眼睛。

　　云渐跳下桌案，反身一揖，老老实实道了个歉：

　　“事出紧急，多有冒犯，请菩萨恕罪。”

　　她也不等菩萨示现，又是一转身，直直看向为首的和尚，左手中的锋刃一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宝剑不错，我先借走了。”

　　“作为谢礼，今日我愿为饵，引走豺狼虎豹，也请各位大师放下我执，护佑信众，逃出这人间炼狱，重归乾坤朗朗。”

　　她拱手为礼，笑意洒脱：

　　“若论定数，本宫掐指一算，诸位大可长命百岁。”

　　“施主……”

　　元启还要开口，她却已牵着孟十一的手，扬长而去了。

　　嘭。

　　倒下的烛台，点燃了经幡。

　　熊熊业火，吞噬了佛陀的脸庞。

　　他却忽地想起了师傅，治病救人，经年不辍……又何曾放弃过？

　　山顶的桃花，明年还会开吧。

　　哪怕这密印寺，终成了焦土一片。

　　日升月落，人间依旧。

　　“师叔祖？师叔祖……”

　　“阿弥陀佛。”

　　元启向着殿中万佛，深深一礼。

　　“明悟，取法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