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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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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午后,潇潇细雨终于停了。
阴云卷积的天空,缺了西边一角,泄出些单薄又苍白的光。长风肆意,四下奔流,吹得南书房里的烛火,阵阵飘摇。
重叠的阴影,躲在云泽身后,随风起落。
今日朝会,天还未亮便上了朝,因着屯田之事,又与群臣吵了一架,下朝之后,翻阅奏呈,尽是劝谏之言,仿佛他是个什么千古昏君,异想天开,祸国殃民。
他抚了抚额角,感觉胸口如坠千钧,呼吸生闷。
小太监埋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近前,替他换茶。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的话,午时三刻了。”
“摆膳吧。”
“是。方才贤妃娘娘送了些点心汤水过来。”
“放着。”
皇帝拧了拧眉头,刚刚腾起的些微食欲,顷刻便散了。
先帝以武将起家,行军打仗不在话下,治国理政却不擅长,偏偏前朝放任世家坐大,诗书礼教、人口钱粮均为世家把持,无奈之下,先帝只能恩威并施,缓缓图之。
后来,先帝于江北大败,诛杀异己千人,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世家蠢动之心。云渐摄政三年,陆续征辟寒门近百,安排至各大郡府,乃至于京中各部,如今也已站稳了脚跟,渐渐成势。
眼下,这倾世权柄、未竟之业,传到了云泽的手上。
他却不得不宠爱一个世家嫡女,昭告天下。
所谓帝王,不过如此。
云泽饮毕手中热茶,只觉心内焦躁,索性起了身,往殿外走去。
常醒从他身后的阴影里化出,默然尾随。
皇帝连头都懒得回,径自问道:
“郭麒近来如何?”
“整日龟缩家中,准备会试考题,拒不见客。”
“参考举子,可有查探?”
“举止言谈俱已在案。”
“若有攀附权贵、结交党羽、四下拜求者,记名编册,今后十年,一概不录。”
“是。”
“秦风呢?”
“在家陪伴妻女,亦不见客。”
“西北军可有回信?”
“柳将军答复,若有耕牛、锄犁、种苗等物,军屯即可推行。只需贯通沟渠,深耕细耨,再过几年,许能自给自足大半粮饷。”
“好。”
云泽皱紧的眉头,终于松了几分。
所谓民屯,本就是个幌子,待得几番博弈之后,他略做让步,放弃民屯,再借机落实军屯,定下进士名单,顺便敲打世家众人,观察群臣所向,一举数得。
到时……景儿的兄长,也可一并赦免了。
他步履匆匆,在殿外行走了两刻,再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又走到了未央宫前。
朱红的宫门紧锁。
云泽也懒得去吃闭门羹,掉头就走,却正撞见桂嬷嬷领着两个小宫女,紧赶慢赶地往前跑去。
宫中奔行,可是大忌。
一见皇帝,三人面色一惊,齐齐跪下请安。
“急急忙忙的,是要做甚?”
“回皇上的话,娘娘在外……散心,忽觉天冷,奴婢们来取衣裳披风暖炉等物。”
“你们怎么伺候的!”
皇帝听得火起,却知不是责备的时候。
“跪着做甚?还不快些去取!”
“是。”
桂嬷嬷赶紧起身,小跑着赶往殿内,身后的小宫女却有些慌乱,急切间竟跌了一跤,怀里掉出块鎏金腰牌,上面阴刻着“未央”二字。
出宫令牌?
出宫?在外?散心?
不待那宫女站起,云泽抬起便是一脚,将她生生踹回了地上!
桂嬷嬷连忙回身:“启禀皇——”
“闭嘴!”
皇帝深深呼吸片刻,敛尽了盛怒,对着瘫倒在地的小宫女,一字一顿地问道:
“皇,后,在,哪,里?”
宫女疼得面色涨红,浑身颤抖,豆大的眼泪,被生生憋在了眼里,却咬紧了嘴唇,并不开口。
云泽何曾想过,自己竟连个宫女都治不了,转身又看向了桂嬷嬷。她也跪在地上,低头不语,捏着帕子的关节青白,神情却是倔强。
皇帝终于忍不住怒火。
“皇后到底在哪?为何欺瞒于朕?你们,你们未央宫上下!可是都记恨上了朕?”
说是未央宫上下,他真正在乎的,哪里还有别人?
三人却只是叩首,齐齐道了一句:“奴婢不敢!”
那自然是……有人敢。
云泽心头一梗。
“常醒,你去查,皇后到底去哪了。”
常醒语调平直,不假思索:
“诏狱。”
“什么!”
“诏狱。”
“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说!”
“皇上没有问我。”
她毫不避忌地看着他,面色平静,近乎垂悯。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他上次问起景儿,又是什么时候?
“那朕现在问你!还有什么?关于皇后,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云泽本就体弱,又未曾用饭,此刻已是脸色煞白,唇色发青,“你若不说,朕即刻便将曲九召回来!圣旨赐婚!赐他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名门之女!”
女鬼一般死寂的常醒,终于裂开了一丝破绽。
“上次曲九入宫之后,你的头发又白了多少?你别把朕当瞎子!”
常醒被威胁,也不生气,索性闭了嘴,琉璃似的眼珠,黑白分明,倒影着他的恼羞成怒。
阎王殿过,生死看淡,这世上能逼迫她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更何况,她若是想,便是真的掠走曲九,又有谁能拦她?
至少,皇帝不能。
云泽见此情状,竟又咬紧了牙关,生生将怒气憋了回去。
“皇后若是有恙,朕却一无所知,朕又如何……”
“皇后怀孕了。”
什么!
皇帝只觉头晕目眩,脚步微错,方才站稳了身子。
常醒却不管他晴天霹雳神魂不守,径自续道:
“怀孕三月有余,害喜严重,上次便请曲九看过了。皇后本欲告知,你却因屯田之事忙了几日,再后来,便是皇后兄长入狱,皇后郁结,又养了几日胎,今日晌午才去了诏狱。”
字字句句,仿佛扎在了皇帝心上。
妻子怀孕,他非但不知,竟还……
果然,是该记恨他。
“摆驾,去诏狱。”
再开口时,云泽的语气已然四平八稳,声色不露,端的是帝王修养。
唯有喉间,腥气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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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本就是敕命之狱,非奸恶重犯不得入。
一入诏狱,便由皇城司接管,生死刑讯,三司皆不可过问,故而狱中森严,水火不侵,血气弥漫,嚎叫鞭笞之声不绝于耳。
皇后坐在铁栏之外,容色憔悴,已干呕过几轮了。
她却仍温和地笑,静静看着自家嫂嫂与兄长们呼天抢地,哭作一团。
过了好半晌,长兄沐辰方才抹了抹眼泪,转头看她,抽抽噎噎地说道:“妹妹啊,这次你可要救救为兄!哥哥只能靠你了啊!”
“是啊,你大哥虽然做了错事,但罪不至死啊!”
“二哥求求你了,景儿,你是皇后娘娘啊!你帮帮我们,向皇上说说情,请他高抬贵手,好不好啊?”
“对对对!景儿,求求你了!哥哥给你磕头!”
“本来好端端地升了官职爵位,怎地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啊!”
“景儿,你不是同皇上感情甚笃吗?虽说现在失了宠,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景儿,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皇上?我怎么听说,最近贤妃格外受宠,是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你哥哥才……”
“你说说话啊!景儿!娘娘!”
“好歹也给句准话啊!你哥哥们再混账,对你可是实打实的好,你还记得小时候……”
沐景脸色惨白,眼尾洇出淡淡的嫣红,却仍弯着唇角,干干净净地笑。
她的语声柔婉,安然舒展。
“哥哥嫂嫂暂且安心,我会向皇上求情,只是有几件事,得先问个清楚。”
“御史台上奏,说两位哥哥收受贿赂、贪墨公款、草菅人命……可是真的?”
她这一问,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几人,俱是一静。
“这……前些年,咱家不是没什么钱嘛……你当了皇后,母仪天下,咱们说啥也不能给你丢脸啊,难免有了亏空,自然要想想法子的……”
“那佃户也不是我们打死的啊,当时只叫家丁打了十杖,以儆效尤,哪里知道他竟是个早有宿疾的,没出府门就死了!这是人家来碰瓷,招惹我们啊!”
“那贪墨之事,也不只是我们一家做啊,好些宗亲都做这一套的!”
……
两位嫂嫂越说越有理,全然瞧不见沐景闭上了双眼,指尖微颤。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仿佛害怕满腹的愁绪,一不小心,就惊扰了谁。
牢门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桂嬷嬷迈着碎步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披风抖开,覆在了她的肩头。身后跟进来一溜烟的宫女太监,忙不迭地摆上了烛火炭盆香炉等物,又将室内铺上寸厚的毛毯,端来一把黄花梨木云纹圈椅,配上软垫,请她挪步。
一时间,这苦寒之狱,倒像是半个宫中殿宇,灯火通明,侍者如云。
“怎地这般张扬?”
皇后不爱铺张,更不欲招惹是非,却也只是淡淡责备了一句。
桂嬷嬷不敢看她,只能低头,连连赔罪。
倒是几位兄嫂,见她这般气势,忽地想起了皇家威严,竟也学会了住嘴。
“我如今处境不佳,能带了两位嫂嫂过来看看,给兄长们送些吃食被褥,已是在皇城司求了人的。不过二位兄长入狱这几日,并未受刑,应当是皇上心怀仁慈、手下留情。我若……再去请皇上开恩,或许可以保下兄长性命。”
沐景摸了摸小腹,神色微黯,却依旧强打起精神,给他们一句“准话”。
“只是爵位官职,怕是……”
“什么意思?我们堂堂皇后母家,堂堂国舅,怎能做平头百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得了吧!你骗谁呢!我们家做的这些许小事,放在京城中,最多是沧海一粟!凭什么别人都没事儿,就我们要丢官!就我们要丢爵位!沐景,你若不想帮忙就直说!”
沐辰见不得妻子泼辣,连忙劝道:“你怎么说话的呢,景儿不是说了,她处境也不好……”
“她处境不好?你也信?她还说你在这没挨打就算过得不错了呢!你既然心甘情愿,你就在这呆着,老娘这就走!回娘家!若是没了官职爵位,就你那点银子,养你的外室都不够!”
“你这婆娘什么意思?”
“就是你这妹妹得罪了皇帝,连累了满门!老娘还要跟着你受罪!”
“你这婆娘怎么还不去死!”
眼见这两人举着双手张牙舞爪地又要打起来,二哥二嫂赶忙冲上去拉架,大嫂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一律巴掌伺候,打得二人心头火起,竟混战一团。
牢房窄小,几人扯着嗓门争吵,仿佛闹事菜场。
皇后本就受了些寒气,此刻耳内轰鸣,口中发涩,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就要去吐。
却忽地撞进了别人怀里。
这人的身量颇高,宽肩细腰,下巴正到她的头顶,衣衫上,有浅淡的龙涎香味。
她头也未抬,眼眶却先红了。
满室的太监宫女尽皆跪下,俯身叩首。
“拜见陛下!”
正在扭打的几人也是一愣,也顾不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赶紧跪下磕头。
“给皇上请安!”
皇帝也不叫起,只是抱紧了皇后,又想起什么,急急松开。
他有些紧张,搓了搓手,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本来也只是想躲在一边,看一看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见她不语,他又俯下身子,看她的表情。
“我做错了事,没顾及你的感受,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沐景依旧不说话,皇帝却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看看我,你看着我……”
皇后犹豫片刻,方才抬头。
他瘦了很多,五官愈发锋锐,眉心不知何时,竟生了浅浅竖纹,瞳眸渊深,与先前判若两人。
大概,也并不好过。
紫禁之巅,风高路险。
当初年少,还以为最坏不过生死与共。
哪里懂得,这世上的巅峰,都容不下少年相约、浮生一梦。
沐景分明泪盈于睫,却仍挽了挽唇角。
“景儿,你……”
她让开两步,直直跪了下来。
“妾身兄长有罪,妾身亦有不察之责,请皇上开恩,免……”
“朕准了。”
皇帝径自打断她的话,面色却沉了下来。
“妾身怀孕之事,未能……”
“朕不怪你。”
“曲先生与常醒本是体恤妾身……”
“朕恕他二人无罪。”
他等了等,又问道:
“还有事吗?”
“没有了。”
“那便起身,回去,今夜朕宿在未央宫。”
“……是。”
皇帝拔腿要走,又瞧见沐景那几个不争气的家人,索性停下了步子,又废话了两句。
“若非景儿,以你们的资质,哪里能有官职爵位?你们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分明犯下大错,靠她庇佑方才留得小命,竟还觉得是因她获罪?若是再听到这等话,朕就割了你们的舌头喂狗!”
“景儿腹中的孩子,若是女孩,便是朕掌中明珠,若是男孩,便是太子,便是储君,便是日后的天下共主!你们若是消停些,少不得一生富贵两全,若是再要胡闹,便舍了脑袋,给太子让路!”
金口玉言,落地无悔。
也不知是谁谣传,竟说皇后失了宠……
皇帝发完了脾气,转过身,亲自扶了沐景出门,脸上的怒气,犹如变色龙一般,顷刻散了。
“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不如我把御膳房拨给你?你想吃什么你就说?我反正吃什么无所谓的。”
“对了,还有太医院,要不请两个医女来未央宫当值?”
“还有奶妈,还有接生婆,还要做衣服,做金锁……”
沐景被他唠叨得有些无奈。
“皇上,孩子才三个月。”
“我知道。你说如果是个女孩儿,叫云似好不好?要长得像你,性格也像你。”
云泽一路含笑,飞扬的眉梢,逸出浅浅的少年意气。
沐景咬了咬唇,轻声问了句:“皇上,这么喜欢孩子?”
“那当然。”
皇帝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这是我们的孩子。”
沐景的眼底亮了亮,皎白温柔,仿佛上弦的月光。
“那你……”
你的全盘谋划,江山社稷,又怎么办?
“先前是我错了,我很后悔。”
云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能不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