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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铁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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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帐外,大雨倾盆。
云渐低着头,解开了身上蓑衣斗笠,袖口下落,露出了右臂的伤疤。
想你二字一出口,她仿佛有些后悔,也不待十一回应,便匆匆别开了视线,给自己找事情做。
不过分开半日,想什么想。
她心中懊恼,自顾自地换着靴子,眼前忽然一暗。
却是孟十一拿着帕子,动作轻柔,一点点拭去了她脸上的水色。巾帕泡过热水,敷在脸上,是让人安心的温暖熨帖。
还有浅浅的草木香味。
他将云渐拦腰抱起,放在炭盆旁的凳子上,又蹲下身子,为她除了鞋袜,擦净雨水,再换上军靴。
素白的脚踝,落在他的掌中,格外纤细。
他低垂着眉眼,沉默又笃定。
云渐只觉得帕子太热,惹得她脸上发烫。
“你……自己也擦擦。”
“嗯。”
话是这么说,十一又给她换了件大氅,多生了两个炭盆,再喂了半杯姜茶,方才停下手,给自己抹了把脸。
忙活了半天,其实早已干了。
他这才落了座,说起上午的见闻。
“你可还记得,刚到江北之时,吴将军造访,说是齐军行动有异?”
“记得,说是水师上下巡弋频繁,时常有打铁之声。”云渐闻言,不禁皱眉,“当时也曾着人探查,后来的信报,却又说没听见了。”
“我一到江岸,便见着了燕夕行迹,于是尾随他去了趟水师营地,恰好听到了所谓铁击之声。”
“可是在准备撞角?铁锁?”
十一摇了摇头。
“燕夕身边有几位护法在侧,为免打草惊蛇,我并未细看。只是粗粗听来,仿佛敲击者众。”
“慎重些好,兴许是他故弄玄虚,请君入瓮。”
燕夕用兵,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云渐一时也揣度不透。
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信件,有几封信角已画上了圆圈。
“你已经看过了?”
“今日的还未看。昨夜送来的,大多是各部的例行公文,还有些粮草兵甲配发之事。皇上来信询问战况,问你安好,我已替你草拟了回函,你先看看。”
“你回了便是。”
云渐将画圆的信报挑出,先挑出了戟园的。
鹤老是个沉稳心细之人,在各地经营多年,消息广泛,尤其是京中诸事,上至王侯,下至百姓,若他有心,几乎逃不出他的窥视。
没想到,第一件事,就看得她眉头一跳。
皇后兄长前些年草菅人命、贪墨公款、收受贿赂、欺君罔上之事被人告发,下了诏狱?
这是何人,眼见皇后失势,便蹬鼻子上脸?
那沐景怀孕之事,皇帝如今是否知晓?
云渐皱紧了眉头,往下细看。
第二件事,便是云泽借由粮饷短缺一事,力推屯田之法,一则迁移百姓,于西北开荒,秋收之时军民对分,是为民屯,二则官军开荒,战时戍边,闲时务农,是为军屯。二者双管齐下,既可安置流民,开垦荒地,又可供给军用,免运粮之劳。
此议一出,顿时引发朝堂震荡,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避免西北军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屯田之事,我也曾起过心思。”
云渐的语声轻淡,仿佛闲聊往事,过眼云烟。
“开荒虽苦,朝廷却不盘剥,收租远低于世家良田,若是勤恳些的人家,前头辛劳几年,之后应当足够生活,甚至略有盈余。”
“然而此法吸引劳力,动了世家根本,群臣反对,我也只能束之高阁。可惜了西北的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却还要乞丐一般层层上报,讨这粮饷。”
“先前之事,皇帝定然知晓,偏还要提及屯田……大约是声东击西。”
孟十一端着陶杯饮茶,并不插话。
于他而言,这些事都复杂得莫名其妙。
云渐再往下看,便是她早前吩咐过的,探查因王樊倒台得益之人——鹤管家前前后后写了十多页,生平倒是查得清楚,只是里通外敌之事,并无眉目。
信的最后,分明已然落款盖印,却又匆匆添上了一行字。
秦风之女,小名易儿,大名羽仪。
易经渐卦,上九爻辞——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鹤老的意思,就差没有明说“旧情难忘”几个字了。
云渐忍不住抬头,望向十一。
十一也看着她。
“想反悔?”
“没有。不过你……”
“想也没用。”
孟大人径直将信报从她手中抽开,又指了指下面那封字迹拙劣,宛如狗爬的信件:“曲九写来的。”
一听曲大爷的名号,云渐立时把方才所言抛诸脑后,翻看起信件。
大约自知笔迹难看,不忍卒读,他的书信极短,只写了几句情况顺利,报了平安,与素日里闲话一箩筐的模样大相径庭。
云渐的脸色,却因此好看了不少。
“你这师兄,真是笔锋清奇。”
“他不爱练字,只推说是独门药方,写太好容易被人偷了去。”
“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孟十一看着她又浏览起其他信报,犹豫片刻,方才说道:
“还有几封信,本该收到的。”
“嗯?”
“我之前往南边送了几封信,至今俱无回音。先前你所说的全军覆没,恐怕是真的。”
“寄到哪了?”
“我从金陵逃出之时,有过救命之恩的几位。往年都定期联系,眼下却杳无音讯。”
“所以说,燕夕此来,先夺耳目,又做试探,必定有什么必胜之策……”
云渐沉默半晌,忽而笑了笑。
“既然猜不透,更得好好跟他添堵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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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空微白。
吴前领了军令,率领水军趁夜出发,摸到了上游江心,偷偷放下了十余只小船。
船只轻巧,吃水不深,晃悠悠地荡至了齐军大营前,引得塔楼一阵紧张,几轮箭雨倾泻。
忽地一声爆响!
砰!砰砰砰!啪啪啪啪啪!
震雷之声,接二连三,响彻云霄!
“敌袭!敌袭——”
当值的守卫奋力嘶吼,然而爆炸之声,早已将他盖过!
齐军营内哗然,士兵们自梦中惊醒,只以为山崩海啸,纷纷冲出营帐!
谁知大营之畔,船坞方向,又是一阵炸响!
大营腹地紧随其后!
砰砰砰砰!
前后雷响汇集一处!回荡山峦!震耳欲聋!
燕夕再如何神机妙算,也受了惊吓,粗粗披了甲胄,披头散发地奔出大帐。
“怎么回事!”
“启禀王爷。”
小姑娘早已查探过,听他询问,便自营门飘了回来,手中捏着一张破碎红纸,满是硝石气味。
“这是……爆竹?”
燕夕再抬头,看着营前一团浓雾升腾,顿时了然。
风中却忽有喧哗之声!
梦酣之时,天光未亮,滚滚惊雷震醒诸军,众人狼奔豕突——
正宜炸营!
“燕瑾不仁!天官降罚!”
“燕瑾不仁!天官降罚!速速逃命——”
“速速逃命——”
北营军士,不知受何人蛊惑,大喊着口号,竞相奔走,见人便砍!
若逢营啸,行军大凶!
燕夕恨恨咬牙,抬手召唤近卫:“传令各营!全军上下,皆归于帐内!若有不依者,格杀勿论!”
“乱我军心者,尽皆斩首!计入军功!赏!”
“是!”
上千近卫精神一振,手持长枪,扬鞭策马,冲入了北营。
骑兵冲锋,已然近乎屠杀。
孟十一远远看着,眼见哗变平息,也不久留,复又赶回了江北。
云渐正在等他。
初晨的阳光,落在她的眉梢,泛着淡淡的柔亮。
她微微笑,胜券在握的模样。
“情况如何?”
“计划顺利。只是燕夕当机立断,斩首营啸者数百,齐军失了头领,冷静不少。”
昨夜数度往返江岸,铺设爆竹,又要配合水师信号,飞速点燃引线,再以内力传音入耳,蛊惑北营士兵——
他奔波整夜,虽说不累,身上却满是刺鼻味道。
云渐丢了块帕子,扔在他头上。
素色的方帕,绣着云纹,带着青柚似的清冽。
“炸营本就是大凶之兆,他若再要进军,应当会有人百般劝阻。”
“应当能撑个三五天吧。”
云渐看着孟十一,双眸又是一弯,水色盈盈,娇媚欲滴。
昨日要他驮爆竹时,也是这个模样。
某人心中警铃大作。
“驸马爷,妾身给你化个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