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108、像你

　　秦三少爷的血，原来也与旁人并无不同，一样是红的，腥的，臭的，堂堂秦家家主，原来也不过肉眼凡胎，会受伤，会流血，会死。

　　他的尸身，竟也如血肉磨盘中的每一个人，狼狈，脏污，瞳孔放大。

　　没有人发现他，残留唇畔，微微的一分笑意。

　　已死之人，权柄尽去，在这血腥满城的帝都，谁又会多看一眼呢？

　　丞相伏诛，群龙无首。

　　长刀俱碎，神明陨落。

　　戟园之中，一时竟如魔咒般寂静，落针可闻。

　　秦相爷，已是身首异处。他说的家国大义，他许的加官进爵，弹指间，便如无根之萍，随风飘散了。

　　手中的刀枪，忽而有千斤之重。

　　“传本宫军令！缴械不杀！概不追究！”

　　沙哑嗓音，仿佛沥血而来，却在这静默之间，一石击起千层浪。

　　“缴械不杀！速速投降——”

　　“缴械不杀！概不追究——”

　　“报——援军入城！柳将军亲自领兵！”

　　“报——援军先锋已入永定门！”

　　“报——大内来信，一切平安！”

　　“报——”

　　云渐早已顾不上信报如雪，更顾不上柳云飞如何险死还生，救驾来迟，恳请圣上与长公主恕罪。她只拖着满身铠甲，踉踉跄跄，径自冲入了敌阵。

　　“十一！”

　　“孟十一！”

　　她呼唤他的名字，以此牵绊他的魂灵，赶在奈何桥前，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破碎的，孱弱无力的手。

　　“十一！十一！”

　　她曾见过无数人，死在她的面前。

　　父亲，兄长，袍泽……

　　她知道，人之将死，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甚至猜测过，她与他，谁会死在谁的面前，躯壳残碎，魂灵俱灭。

　　他们都有必死的觉悟。

　　他们都有必死的一日。

　　但，绝不能是今天，不能是此刻。

　　“孟十一！你醒一醒！”

　　今日大喜，百无禁忌，我刚与你拜过天地。

　　还有金陵元宵灯会，戟园来年春花……

　　尚未与你同游。

　　你不能死。

　　“御医呢？大夫呢！”

　　“都给本宫撵来！”

　　就算你听不到、看不见，自以为有负于我，也不能趁此机会，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弃我离去。

　　本宫不准！

　　你醒来。

　　本宫要你道歉。

　　本宫要你赎罪。

　　本宫要你去买玲珑阁的蜜饯，清风来的羊肉包子，辛酉楼的牛肉汤，长安胡同街口的许记焖饼。

　　本宫要你暖床，要你做饭，要你整理信报书卷。

　　本宫要扒了你的黄土堆，烧了你的皇城司！

　　本宫……

　　要你。

　　“青莲！”

　　混乱中，燕夕挣扎起身，高声喊道：

　　“杀了云渐！就趁此时！”

　　他受罡风席卷，旧伤撕裂，前襟已晕开血色。一双贪狼似的眼瞳，却是兴奋怒张。

　　天赐良机！

　　虽说叛乱未成，但致使朝纲崩乱，君臣猜忌，已不枉他以身犯险，亲至帝都。

　　但若是趁机刺杀云渐，北地失了压舱之石，必定愈发动荡！云泽心思深沉，多有猜忌，又兼勃怒之下，无人劝阻，必定方寸大乱！

　　如今，十一生死不知，青莲已是这戟园之中，绝顶武艺！

　　“杀了她！”

　　“昔日军中残部，朕必定优抚以待，儿孙读书科考，选官任职，定多加考虑！”

　　“只待回京，朕便制锦旗万面，上书忠勇报国四字，着大学士亲率殿前金吾，送至尔等旧部府上！”

　　“尔等群居之地，朕必赐名为忠勇坊，亲书牌匾，微服私访！”

　　燕夕出身低微，拼死搏杀多年，才以异域血脉，登上帝王至尊之位。

　　什么样的诱饵，鱼儿必定咬钩——他再清楚不过。

　　青莲不要功名利禄，富贵荣华。

　　但若能以无上荣光、子孙福泽，告慰旧部，安抚烈属……

　　她便是死，也愿意。

　　“青莲！”

　　云渐虽说习武，也不过军中路数，大约抵不过青莲挥手一掌，哪怕三分功力。

　　“快！”

　　青莲握紧了拳头，暗中聚力，却只见她不闻不问，一心跪伏在地，攥住十一双手，呼唤着他的姓名。

　　御医被人抬在肩上，快步扛了过来，干柴似的右手甫一搭脉，便先抖了三抖。

　　“杀了她！”

　　她？

　　她是云渐，是大魏丹阳长公主，是大魏众军元帅……

　　更是十一的妻子。

　　十一，也是我旧部遗孤。

　　今日，若是用他换得所谓荣泽，明日呢？

　　她已没有多少东西，可供割舍。

　　“青莲！你要抗旨吗！”

　　燕夕高声质问，目眦欲裂。

　　青莲犹豫了一霎，只摇了摇头。

　　“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随我……”

　　“滚！”

　　燕夕大吼一声，竟是单枪匹马，冲入了人群！

　　无数杀伐洗练的武艺，配上削铁如泥的短匕，挑刺劈砍，招招夺命！

　　转眼间，他已踏出数丈之远！

　　锋刃寒光，映亮云渐眉眼，仅在咫尺之遥！

　　“受死吧！”

　　嘭！

　　千金神兵，竟受力不住，应声而断！

　　燕夕匆忙闪躲，依旧被那残锋斜打，豁开了眉头。鲜血淌进碧蓝眼底，像一只负伤的凶兽，愈是忍耐疼痛，愈是嗜血狠戾。

　　是谁！

　　若是没看错，方才偷袭他的，似是一枚银针。

　　那针尾兀自震颤，摇晃在青石之间，纤细如毫。

　　却生生敲断了百炼之钢。

　　“来者何人？”

　　燕夕掩下心惊，缓缓环顾四周。

　　应答之声，却是飘飘渺渺，气若游丝。

　　“怎么，就不认得本少爷了？”

　　远处檐角之上，一人戴金钗着宫裙，强自捂着心口，站得摇摇晃晃。

　　日光绚烂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众人瞧不清他的面目。

　　只看得到浑身血污，银发如雪。

　　常大人？

　　常大人……哪有这般高挑？

　　“曲……曲先生！”

　　沐景与他分别不久，自知他衣衫形貌，伤口情状，率先认了出来。

　　曲九却不知听清没有，竟不曾回话。

　　“先生！常醒姑娘呢？你可有……”

　　曲大少爷终于侧过眼，望了她一刹。

　　于是，日光晕亮了他的苍白肤色，青紫嘴唇，眼前三道爪痕，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转生鬼气，涌动在他体内，凝聚丹田，重塑筋脉，足以令他不老不病，不生不死。

　　而他，竟也仿佛鬼门关过，忘断前尘，寂灭了所有生机。

　　他的眼眸，此刻，竟与常醒如出一辙。

　　沉黑如夜，仿如厉鬼。

　　沐景一时被吓噤了声，却又分明知晓，自己并未认错了人。

　　曲九先生……

　　从来不是这样的。

　　“燕夕这条狗命，今日，便该留在帝都了。”

　　“至于你，她既说了让你出京……”

　　“本少爷，便不为难你。”

　　曲九垂首，远远望着青莲，轻描淡写，定人生死。

　　却不敢再提她的名字。

　　散乱银发，任风吹拂，倾刻便掩了眉目。

　　皇城司曲副使，易容之术，天下闻名。

　　他大约再也戴不上面具了。

　　从此，只会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