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笔成文》云冲默

1、梦觉

　　花瓶中浑浊的水淌了一地，惊蛰后的蛇行似的，蔓延进脏兮兮的瓷砖缝隙。
　　惨白的百合翻倒在地，破碎的水珠在花瓣上颤抖着，来回滚动，沾染到一滴一滴落下的猩红，晕染开来，若有若无地挂在致密的脉络之上，丝毫不显得娇艳，反而诡异得紧。
　　血，自古便象征着不祥。
　　受伤，病痛，死亡，战争，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阿祯他就是被你这个瞎子克死的！”
　　“就说他为什么那么便宜，没人要，一定是算命的算出他天煞孤星。他克死阿祯，早晚要克父母的！”
　　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嘲讽阴阳怪气，让昏黄的灯光都禁不住闪烁。
　　“当我注定是一个一事无成的混蛋，连自己也照顾不好的废物。”
　　沙哑的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混蛋”“废物”“我”。
　　这只眼睛已经彻底没有了光感，眼前的东西总要一抓再抓，时而抓空，时而将那些东西打落在地，倒像是把化妆品扒拉一地的猫儿，还满脸的无辜。
　　“白瞎了这皮囊！瞎了就别让他再演，本来也是个笨的演不出什么，哪有要瞎子当演员的。学也别上了，本来就不指望他上清北！”
　　“养到成年，就该他养我们了，不如学个技术赶紧工作，怎么玩起笔杆子了！”
　　“废物就是废物，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
　　怔怔望着地面的青年忽而露出淡然笑意，苍白的嘴角轻轻勾着。
　　他擦擦额头上的鲜红——好似绽开的玫瑰花，又像是腐烂发霉的苹果，空气中弥漫着发酵的酸味与腥气。
　　“你们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
　　沙哑的声音撕裂了短暂的平静，“我孤独地来到这个世上，就应该孤独地结束一切。”
　　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任何人。
　　我会腐朽在你们找不到的地方。
　　纵身而去，跃入深渊，拥抱黑暗。
　　不见鸟语花香，不闻水声潺潺。没有什么可以抓住，失重的坠落越来越快，风声呼啸，冷风几乎要将人的脸皮刮开。
　　忍不住回首，贪心那一丝一缕的眷恋，却只剩下越来越小的天空，连光明，也将被吞噬殆尽。
　　永夜的虚无，掠夺了呼吸，连心跳也几乎静止。
　　摸不到了，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了。

　　青年平静地从梦境中醒来，艰涩地睁开右眼。
　　头顶洒进来的一线月光，那皎洁的光芒洒在剥落掉粉的墙皮上，坑坑洼洼的，粗糙得像是被酸雨淋过的石雕，被海浪卷到岸边的钙化珊瑚，脱水糠了心的白萝卜。
　　睫毛微微眨动，失焦的眸子笼罩着阴霾。
　　这是他第几百次梦到了？
　　心里头早已经麻木得很，那些钉子似的话语一颗颗钉过来，密密麻麻，只会被他冰冷的血冻上层冰霜。
　　铁钉组成的铠甲，沾染着自己的鲜血，不怀好意地告诉他，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嗓子里是熟悉的干哑，眼前是熟悉的半地下室。
　　喉咙里的土，霉烂的湿臭，令人作呕，却又不得不容忍。
　　铁栏杆将明媚的月光一道道拆分，予人悲悯，把人囚禁。
　　这是个狭窄的半地下室，每个月只要不到一百，就能有个房顶，有张孤独的床板，一套破破烂烂的桌椅。
　　这椅子该换掉了，什么时候心情好，再去淘把二手的。
　　苍白的手难得见到阳光，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皮肤紧紧裹住了每个关节，似乎稍稍一使劲，就会被撕裂。
　　冰冷的杯子里是冰凉的水，径直灌入温热的喉咙里，冲散了好不容易才积累下来的温度。食管微微痉挛，刺激得咽喉也阵阵收缩，空荡的胃向上反着酸意，不得不用轻微的咳嗽来压住这恶心的感觉。
　　钟表嚓嚓地响着，生锈了的齿轮在摩擦似的。
　　凌晨三点十八分，春分。
　　离开家的第五个年头，转瞬即逝的春天又到了，甚至已经过去数日。
　　这只眼睛能看到的世间，似乎也更模糊了，像是蒙了层该死的柳絮，或许是江南烟雨中那扁舟一叶，就这么漂着，漂着，无法靠岸。
　　也根本看不到岸。
　　哪一天会死在这座坟墓里呢？等房东联系不到自己，当然会一脚把门踹开，捂着鼻子让警察把他请走，大骂着“晦气！”
　　左边的头发帘几乎挡住了脸颊，右边的也几乎越过了眉毛。
　　他从笔筒里拿起一把有些钝的剪子，刀刃上似乎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黑色。
　　他静静看着，忽而展开它的刀刃，贴在脖颈边微微跳动的皮肤上。
　　冰凉的触感让神经紧绷。
　　自己不是第一次想这么干了，只是到此为止，再也下不去手。
　　眼前那台二手笔记本的电源灯还亮着幽幽的光。
　　脏污的剪子没有在左边停留，径直被举到右边的眉毛上。
　　眼前模糊的银色还散发着冷意，几乎要在眼球上冻层霜。
　　剪下的碎发被吹走，落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
　　他把剪子丢回笔筒，翻开笔记本，充满赛博朋克气息的暗蓝突然照在他身上，仿佛连通另一个宇宙的虫洞，跨越了月色下的黑暗。
　　奇幻的色彩倏然宁静。
　　鼠标缓慢划过灰蓝色网页的右上角。
　　“欢迎您，白棋。”
　　页面被无情地关闭。
　　随后打开的，是一副惨白的页面，最顶上写着几行零零散散的文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用无上荣耀掩饰龌龊不堪，正是人们惯用的手段。”
　　“人人称赞的爱心模范亲手将谎言埋没，落满尘埃的灵魂早已体无完肤。”
　　“延续的不是真相，死去的不止是灵魂。”
　　“我还要怎么爱这个世界。”

　　天色渐明。
　　白棋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略显稚嫩的脸庞颇为暗沉，面色亢奋得微微发红，眼圈有些黑，目光却像大洋盆地中的深渊。
　　日光取代了月光，它足够明亮，洒满了半个屋子。
　　桌上还有两包豆浆粉，一个发硬的豆包。地上的塑料袋里只剩下薄薄的土壤与腐烂的叶片，旁边电煮锅的电线也几乎裸露出来，只是用胶带姑且缠住。
　　该去采购一些东西了。
　　一块钱两大根的胡萝卜，五毛钱一把的蔫芹菜，三块钱一包一公斤的临期挂面，去买一回，能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快过期的特价鸡蛋也算是偶尔调剂……想当年裂开的鸡蛋还低价送，现在食品局不让了。或者快过期大减价的火腿肠饼干，还有试吃的肉干……也都只是偶尔的。
　　去采购最好的时间是傍晚。这时候生鲜果蔬等食品多半会大减价，争取在当天多卖出去，不然就浪费了。
　　胃里是热水冲豆浆泡豆包，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煎熬，更是常态。
　　天色终于渐渐暗下。
　　他用力眨眨通红的眼，披上了出门才会穿的灰色运动服外套，遮住里头破了洞的线衣，稍显得不那么寒碜。
　　外面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
　　白棋眯着眼睛，瘦削的身子微微摇晃，快步走向旁边的平价生鲜超市。
　　他刚拿起一袋快坏掉的长了黑点的菜花，标价一块。
　　“偶尔也吃点新鲜的菜。”
　　面前突然多出两根包装精致的胡萝卜，橙黄色的，没有一丁点泥土，一看就是挺贵的高级蔬菜。
　　给他胡萝卜的人声音温和，是个具有成熟气质的男人，一副商业精英的模样，个头比他高点，穿着平常的黑西装，不带褶皱，腕子上戴副男士表，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自然比他宅男的形象耐看得多。
　　虽然面色有些疲惫。
　　白棋皱皱眉，“不用你管。”
　　过于热情，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一直相信这句话。
　　对方却十分礼貌，微微躬身，“您有时间吗？介意我请您去咖啡厅聊聊么？”
　　“你有什么目的。”白棋眯着眼打量他，丝毫不客气地质问，看他有一点点局促，反倒起了些兴味。
　　“我想和作家聊一聊，单纯的很感兴趣，才想问问您有没有时间。”
　　对方的眼睛里藏着勇气。
　　白棋唇角微勾，自嘲似的，却是追问道：“你看得出我的职业？”
　　“您在自助打印店打印过自己的文章，上次，您遗漏了一页。”
　　那篇文章叫做《失语》。
　　白棋面不改色，只是越发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青年。同样是二十多岁，对方举手投足间是文化人的气质，没有多余的饰品与妆容，一定是属于那种可以吃饱饭，却不能花天酒地的阶级。
　　比他好一些。
　　“那段文字我印象很深，只是我们交集的时间不同，来这边的目的不同，一直没机会把那页纸交给您。”还是那副谦谦有礼的模样。
　　白棋轻飘飘地叹口气，“害我多花了五毛钱。”
　　他还记得那天，他终于攒够了推广活动的满减优惠价，咬咬牙，准备印个一百页小说。
　　他愣是把字号缩到最小，版面排到最紧，和学生打小抄似的，正正反反，几乎把整张纸染成黑色，把他的文章通通打印出来。
　　哪知道自助打印店里突然进来一个人，一阵风忽地吹过，一沓稿子随风而起，呼啦啦地飞出去两三页，也差点吹开他还不够长的头发帘。
　　不能让人看到。他惊慌失措地捂住头发，蹲下去，把地面上的纸捡起来，随即一言不发地抱着稿子冲出门外，低着头，和那个开门的人擦肩而过。
　　对方要是为这请客，也不亏。
　　“那篇稿子我一直留着，几乎想要把它裱起来。但现在有硬盘和网盘，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还要打出来。”
　　对方的笑很真诚，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漏洞。
　　“我不相信网络，只有能拿在手里的我才相信。”
　　面对比他高，自带阶级压迫感的青年，白棋皱皱眉头，隐藏了些许事实。
　　对方仍旧执着问道：“所以这位先生，您愿意和我喝杯咖啡吗？”
　　“好啊……带着这些去？”白棋故意提起快坏掉的蔬菜，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带着坏菜去咖啡厅，这种操作可十分有碍“贵族气质”。
　　“也没什么不可以。”对方不在意似的，只是笑笑，倒晃了晃手里的胡萝卜，“另外这些胡萝卜，是我送您的，您可一定趁着新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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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的感情会更充沛一些。有一些独处的场景、梦境、自白等渲染会相对浓烈，不像上一本那么小清新小欢乐。放心，结局是HE。
可以的话，欢迎继续。（不可以的话也别走嘛，再后面还有一本小神仙的欢脱故事也可以收留一下。）
先发一章试试（？），下一章看心情发（？）。因为这本没太多囤稿，目前不保证稳定更，但是最终会完结的。（抓一只让我无心码文的小哥哥祭天）
202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