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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年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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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真痛苦。
飞机上漫长的无聊等待中,我七岁那年夏天残存的影像一点一点地,零零碎碎地闪过。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住进了儿童医院。因为我吃饭吃得相当不好,长得严重营养不良。我爹埋怨我妈追着给我喂饭;我妈讽刺我爹为了哄我吃饭为我表演滑稽广播体操。七岁的我长得跟四岁半差不多,头发稀稀拉拉得不成样子。我不但瘦得皮包骨头,还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形神兼备整一个旧社会流浪儿童。
与此同时我爹妈圆润精神的外表显得他们很像是剥削我的无良大地主。走在街上我们一家三口好比那著名的收租院大型活动泥塑,经常被不明真相的人们指指点点。好几次爹妈被过往的巡警拦截盘问,怀疑我是被他们拐骗来的无辜受害者。
于是,那个夏天忍无可忍的爹妈最终下定决心把我关进儿童医院里面住下来,一边调养一边作全面彻底检查搞搞清楚到底我干吗死活要长成这幅德行。要是他们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也许他们宁可一直被人指指点点也不绝对会送我去那儿了。
住进去的那天,我的名字也被挂在儿童住院病房值班室一排排的小标签上面。这些黑白分明的大大小小的文字中我认不出其他人的名字,我只认得自己的那一个小标签牌子。我还注意到我的名字下面额外被写上三个相当难看且不认识的生字。一个热心肠的护士阿姨带我第一天走进住院病房的时候笑眯眯地告诉我,那三个字,叫做:验蛔虫。
可是,蛔虫是什么东西呢?
我依稀记得广播里面讲西游记的时候,孙悟空跟车驰国那三个国师斗法,曾经打开肚子,清理了自己肚子里面的蛔虫等多余的东西。我不是孙悟空。所以,我朦胧地预感到如果我跟那个鹿力大仙一样打开了肚子,就铁定跟他一样完蛋了。这个念头就盘旋在我的脑袋上面不停地提醒我:我要被清理蛔虫,可我不是孙悟空。
接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爹妈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不想要我了呢?医院的护士医生们会怎样打开我的肚子给我清理蛔虫?我会不会死?
等爹妈差不多办完住院手续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个幼儿版的越狱逃跑计划也随即自动生成。借鉴了当时我接触过的所有小人书和电视连续剧小说广播连载,此计划基本的细节如下:带上我的布娃娃,带上我的跳绳,还有一条比较长的绳子,对,还有刚刚爹妈为哄我乖乖住院给我买的一包好吃的小浣熊方便面,差不多齐活了。
接着就是找个机会,从窗户搭上绳子爬出去降落到地面上逃走。电视上广播里小人书都这么讲,逃走不能走正门,要从窗户或者后门出去,这应该不会有错。去哪里?不知道。先躲起来等敌人搜捕的“风声”过去以后再说,比如刚才进门的时候住院部花园里头那个空心的假石山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反正不要被抓去验蛔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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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床位上住着一个男孩子,看起来比我大一些。不过他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床底下放着一双拖鞋,还有一小卷尼龙绳——那种可以撕拉开,一条变成很多条的尼龙绳。
到了晚上,晚饭的运餐车推过来停在外面走廊上。按照白天爹妈帮我登记好的食谱,我领到了一份饭菜,一盅炖汤。我使劲儿地将所有的东西吃喝干净。爹妈要是看见了,多半会让我马上出院。吃完以后,我开始直勾勾地盯着隔壁男孩子床底下的那卷绳子盘算起来:是等人家外出去洗澡的时候偷呢,还是等大家都关灯睡觉的时候偷比较好呢?万一人家不洗澡,那就剩下晚上睡觉一个机会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想,还是决定等关灯睡觉的时候再动手吧。
我怕被人看见。
晚上,大家都睡下了。我从一数到三十,来回数了三遍,大家都应该睡着了吧?我偷偷摸摸地爬起来,溜出自己的蚊帐,在地上匍匐前进爬过去对面偷绳子。爬到对面,黑暗中我在人家床底下摸索了半天,除了一双拖鞋,两手灰尘,什么也没有。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灰溜溜地又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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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大伙儿排队吃早餐。吃过早餐,医生们就过来查房,量体温什么的。医生护士很温柔地给隔壁的男孩子量体温,听心跳,还一问一答有说有笑;我对这种待遇相当之期待,早早乖乖地端端正正坐好了等着。结果轮到我,护士对医生就一句话:她要验蛔虫,大队人马立即走开对着另外一张床位嘘寒问暖看舌头量体温再也不理我了。
我很失落。更让我不安的是,我大概还记得有一次回老家玩儿,亲戚们相中了饲养鸡鸭的栏杆里一只胖乎乎的肥鸭子,准备宰掉用来招呼大家打牙祭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饭前喂食的时候每一只都仔细地看看,招呼过来吃东西,拍一拍摸一摸,除了那只马上要宰掉的被晾在一边。既然马上要宰掉,那就免得多费粮食。况且饿得神清气爽的鸭子,据说肉质更为鲜美可口。
显而易见我的前景不妙。估计最快的话,我可能今天就会被抓去打开肚子验蛔虫。那就是说,能逃跑的机会,只有在大家睡午觉的时候。希望他们不会查了房立即掉头过来抓我走,因为我连那个小包袱都还没打好,况且绳子也没到手。
查房过后大家都出去看电视消遣,我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假装看小人书四下打探地形准备逃跑。我再次偷偷摸摸望了望对面的床底下。非常可恶的是,那卷绳子莫名其妙又回来了,跟昨天一样放在拖鞋旁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跟我昨天第一次看到它一样。
正当我的手慢慢伸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说:“你拿我的绳子干什么?”——对面床位的男孩子,正挨着门框在一边啃半个苹果,一边对着我笑,“想要么?昨天晚上你爬过来,我都知道。”他胜利地宣布。
“我很想走……”突然我加了一句:“我用东西跟你换绳子。”
那个男孩歪头看着我:“你有什么好东西跟我换?”
“小浣熊方便面。”我亮出我的终极武器。
半分钟之后,我坐进蚊帐里背对着外面面对着墙,开始扯绳子,把绳子一条变两条,两条变四条,再一节一节地打上爷爷教我的那种绳结接驳起来。
对面那个男孩子开始吭哧吭哧地吃着我那包小浣熊方便面,还仔细地研究端详着那张方便面附送的镭射闪卡。
大家都出去排队拿午饭的当儿,我趁四下无人把接驳完工的绳子从二楼窗户垂下去试了试长度,正好能够得着地面。收起来放好绳子,我也跟着去排队领午饭又一次认认真真地吃了个饱。
午睡的时分,我又一次从一数到三十,来回数了三遍。在蚊帐外面探头探脑再三确认大家都睡死了以后,我拿出自己用塑料袋装好的布娃娃,跳绳,还有小人书,把塑料袋包袱圈挂在手腕上。
我用另一只手攥紧绳子,然后偷偷溜出蚊帐,依然匍匐前进爬到窗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