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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的日记本和我的第一顿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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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翻开我的日记本,翻到我到达美国的第一天残余的那一页,这张收据依然整整齐齐地贴在那里。收据下面下写着我在吃过到那里第一顿午饭之后写下的第一个注释:不是美女,那就自力更生。
我当时并不知晓,日子长了,这张收据下面的注释,也慢慢增加了新的内容。
你还记得,你上寄宿学校或者你的大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的第一天么?你遇到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如果平平淡淡的,也不错。倘若你记得非常清楚,那么多半会是些不怎么好的事情;如果是好的事情呢,也许年深日久也可能变成坏事情。
我向来不惮以最悲观的态度,设想未来的每个可能性,免得自己失望或者坠入深渊。
我的日记本,是厚厚的一大本。
里面不仅仅是文字,每天我都会放入一些零碎的东西作为纪念。
有时候是一张展览会博物馆的门票;有时候是某封信撕下来的一小段;有时候是一片树叶花瓣;有时候是某件漂亮衣服的吊牌;有时候,是一张购物小票收据。我喜欢在下面简单地写上注释。
本来我大可以用数码相机拍下来,留个影像就够了。可我不愿意。因为影像是平面的,而且必须借助冷硬的屏幕或者打印纸张才能重现眼前。我喜欢触摸到立体的,活生生的东西,虽然它们随着年月,会跟我一起破损,老去,模糊,但依然可触可感。于是,我带着厚厚的鼓鼓囊囊的日记本在身边,里面塞满了我经年累月收集而来零零碎碎的破烂。
我还有另外一本日记本,如果可以称之为日记的话。那里面是我每天的美容祛斑学习笔记。每天我都往里面加入新的内容,网上能找得到的,周围的人能问得到的,各种媒体能观摩得到的,我都记录其中。
这是我通往天堂的护照,我正在收集我的美容印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有资格升级换代脱胎换骨。多年来我孜孜不倦,锲而不舍。那些被我一点一点用过验证过的方子,材料还有护肤品,转化成我的心得体会,也被写入其中。有时候,我的护肤品的包装纸说明书也会被我放入日记本,纪念我为此付出的不懈努力。
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生活在物质世界里面的物质女孩。我需要的,是我度过每一天的痕迹的见证,每一天的信物。我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很没有安全感。生怕失去,所以要想尽一切办法,时刻触之可及地告诉我它们究竟有没有在我身边存在过。
我更需要的,是彻底抹去某段记忆留下来的痕迹,有个崭新的开始。
这两本日记,对我同样重要。
电话铃响打断了我的白日神游。看看液晶显示的来电号码,我没好气地抄起电话:“终于肯来认领我了?”
清晔在电话那头嘻嘻地笑:“是了是了,有人来爱你疼你啦。今天我特意提早飞回来,下午五点钟到机场就以最快速度过来带你出去吃晚饭,随便你点菜叫大餐给你赔罪,别生气啦好不好?”
不生气才怪,要不是她没有尽到作为表姐兼狐朋狗友的责任,我登陆美国的第一天何至于如此狼狈不堪。一想到今晚还要见到钟寒天和那对吵闹顽皮的双胞胎,我又开始头疼。
我的表姐顾清晔比我大四岁,在公司工作。我的朋友很少,有一个算一个。只有表姐,从来都没有笑话过我和我的脸,对我很好,处处都护着我。
表姐现有夫君一名,姓钟名寒天。当年还是孤独小萝丽的我曾经一度记恨此人抢走了最好最亲近最疼爱我的朋友。对此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我的嫉恨,此人也毫不掩饰地狠狠回应我,所以我们互相磕磕碰碰隔阂至今,一见面,巴不得所有新仇旧恨一次清算。
这两位大学毕业立刻结婚双宿双飞跑来美国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未几一对龙凤双胞胎从天而降,女孩子取名唯美,男孩子取名唯心。清晔希望女孩子长得漂亮,男孩子过得自在。钟寒天当时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说再来一个男孩子可以叫做唯物。对此我着实嘲笑了他好长时间。这么傻的名字,喊起来跟上公堂见包大人似的,孔武有力之余还外加超级无厘头。
“那你呢,文科高材生,你将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钟寒天当时忿忿不平。
其实我有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要是有孩子,男孩子就叫做天生,女孩子就叫做天然,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前提是我的未来老公既不姓贾,也不姓吴。用我们家的姓氏假设一下:本人要是能叫做端木天然,岂不比端木紫快活自在得多?都怪我那个附庸风雅的爹……
五点半,姗姗来迟的清晔终于到达按门铃。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清晔风尘仆仆的脸,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跟六个月前回家探亲见面比起来,她突然之间苍老了好多。记忆中的清晔,总是椭圆柔润的脸蛋,一笑起来甜甜蜜蜜光彩照人。哪怕是以前彻夜通宵赶功课抑或刚刚生完双胞胎的时候,也从来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景象:不过短短半年,脸蛋一下子瘦了下去,腰身却一下子粗了起来,言笑之间是掩藏不住的心不在焉和疲惫倦怠。
我上了清晔的车,坐好以后,车停依旧在那里没有发动。清晔望过来提醒我:“别忘记你的安全带。”今天第二次有人提醒我这么做了,真不爽。
更不爽的在后面:我们刚下车就远远地看到了在XX海鲜大酒楼停车场上的龙凤双胞胎和钟寒天。一下车,那股海鲜的味道立即弥漫四周让我立即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唯心飞奔着过来,在我躲避不及的时候抱住我的腿然后使劲儿地蹭。低头一看,我可怜的裙子已然中招:水彩颜料五颜六色地从唯心这个小坏蛋的手掌心转移到我的裙摆上面。唯心将零碎几根小小的水彩颜料塞进裤兜里,示威一般扬着刚作过案色彩斑斓的两只小爪子,嘻嘻一笑跑到清晔背后。
钟寒天也笑眯眯地带着唯美过来了。渐行渐近,随着这个人的脸越来越清晰,我愈加为清晔愤愤不平:这人倒好,一点也没变,而且还神采奕奕的。这一大家子,另外三个人好似宇宙黑洞,一下子把往昔我熟习心头的清晔的活力能量美貌统统吸了个干净,留下个略成人形的些许残骸依然在勉力支撑。
“今天我绝对不吃海鲜,你们自便。”我普一入席坐定就急忙宣布。我可不愿意来到这里第一个晚餐的内容跟另外某个破旧公寓里面某些人今夜晚餐桌上面的东西一样,那样子非常倒胃口。更倒胃口的时,我们的桌子正好在海鲜水族箱的旁边,哗哗哗的流动的水声,一只只张牙舞爪等待成为盘中餐的水底生物,足够让我五内翻滚不息。钟寒天正领着唯心唯美对牢了边上一排排海鲜水族箱一边观赏一边流口水,帮忙点菜的服务生正在喋喋不休形容今天的特价海鲜多么生猛鲜活,听到我这么说,都刷一下子拉长了脸。
那顿饭,我们在咸咸腥腥的空气中,品尝了美国式宫宝鸡丁,美国式西兰花炒牛肉,还有美国式京酱肉丝。全部肉类蔬菜都经过油炸再翻炒,纯粹应付美国人的口味,又硬又干又涩。茶壶里尽是茶垢,还没用过的玻璃杯上油乎乎的沾着可疑无名氏嘴唇与指纹的印子。我觉得自己的口一开一合地吃着东西的时候,那股味道蜂拥而来。此刻如同置身海底猎奇世界,我满嘴满鼻都是海水,吃下去的每一道菜,味道都一个德行,我的每个味蕾都饱受折磨。最后吃得大家都有气无力地翻白眼,唯美唯心吵吵着要去买pizza饼炸薯条。清晔只得匆忙结了帐任由钟寒天带着他们去快餐店。
那顿饭,我们品尝了美国式宫宝鸡丁,美国式西兰花炒牛肉,还有美国式京酱肉丝。全部肉类蔬菜都经过油炸再翻炒,纯粹应付美国人的口味,又硬又干又涩。茶壶里尽是茶垢,还没用过的玻璃杯上油乎乎的沾着可疑无名氏嘴唇与指纹的印子。
最后吃得大家都有气无力地翻白眼,唯美唯心吵吵着要去买pizza饼炸薯条。清晔只得匆忙结了帐任由钟寒天带着他们去快餐店。
我在美国的第一顿晚饭,依旧逃脱不掉倒尽胃口的结局。天意弄人,无话可说。
清晔开车送我回到住处,我站在门口挥挥手看她准备倒车出去。突然一群人影飞奔着经过。其中一个居然足尖轻点,踩上清晔的车前盖借力飞身跳过。夜里这群混蛋跟鬼魂似的,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清晔跳下车看了看,车前盖上跟我的行李箱一样留下半只脚印,清楚的表明这些人都是些毫无公德心的神经病而不是鬼。
“要不你还是来我们家住吧。”清晔担心地说。
“你们家太远了。而且,你们家……,你知道。”我一口回绝。
“好吧,你自己小心。”清晔的车也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转身回到住宅里,第一时间冲进浴室里,重新把自己从头到脚又一次彻底地洗了一遍,然后敷上面膜瘫倒在床上。
我的日记上面本关于今天的最后一段话:
我们的第一天。
当你离开家人,到达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工作,学习的时候,你所经历的第一天,你还记得么?我在这里的第一天,是如此糟糕。我也许从今以后,遇到这里的人,都会问,你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第一天,是怎样的么?我真希望能够找得到,有人的第一天比我糟糕,让我很不厚道地暗爽一把。
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