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杀望山人》星星只在楼兰复活

6、出远门

　　九幽其名，在江湖人士中有止小儿夜啼的强横功效。
　　最初的最初，九幽并不为人所知。
　　但人们渐渐发现，江湖上似乎多了一群武功格外高强的清道夫，专精于捕猎恶贯满盈之凶徒。每每在那恶人被带走或杀死的现场，清道夫都会在显眼处留下一枚金色的指印。又过了几年，开始有人发现这清道夫似乎不是一群，而是一人。且曾有从前大奸大恶之人从这神秘人手中逃出生天；自那之后不仅再不敢言过去，更是变成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再后来，这传言中关押恶徒的地方被称作九幽，而神出鬼没的清道夫则被人们尊称一声，门神。
　　朝代更迭，江湖风云变幻，九幽却始终屹立不倒，门神也一直未曾离开。
　　关望山知道，关康的办公之处甚至有专门的一间房用来摆放记录门神动态的书册。数代灰狗们兢兢业业地收集着门神的所有消息，那消息越收集越令人心惊。关望山时常在发呆的时候默默思索：门神究竟有多强？其武功师承何门何派？为何近八百年间能够不露痕迹，甚至从无败绩？
　　然而万物皆流，这世间显然没有事物是永恒不变的。十天前，九幽竟被攻破了。

　　柳飘飘叹道：“谁能想到九幽真的在太行山呢？真是灯下黑。”
　　关望山也叹：“谁又能想到门神到最后也不遮遮掩掩了呢？”
　　柳飘飘道：“攻破九幽之事沸沸扬扬，你们灰狗肯定比我清楚，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有什么好问的？”
　　关望山：“你可有门神的消息？我们可是一筹莫展。”这便是飘飘阁最大的优势了，飘飘姑娘经常会收到来自内部人士的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有时甚至比只养探子的灰狗要快得多，全面得多。
　　柳飘飘：“算是有一条，看关少爷要出多少钱来买了。”
　　关望山也不意外，道：“一百两。”
　　柳飘飘伸出三根细白的手指头，摇了摇，说道：“堂堂门神的消息，一百两银子算怎么回事？当心半夜被人抓走了。”
　　关望山也不生气：“飘飘姑娘说得是。三百两。”说完便掏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上。
　　柳飘飘拾起银票，仔细地检查起来，说道：“九幽的一个囚室里，有人在墙上写了一句‘他疯了’。”
　　关望山一时无语，问：“就这样？”
　　柳飘飘将银票塞进衣服里：“对啊。”
　　关望山：“你这消息买来也就一两银子。这能说明什么？”
　　柳飘飘意味深长地说：“我的消息还没有卖错过，我敢卖，就敢保证它在你这值这个价钱。”
　　关望山心想，算了，我也算是害她被小师叔注意到了，就当赔罪了，便说道：“但愿如此。”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探头一看，骏马上霍然是刚刚被气走的俊朗青年。
　　柳飘飘也看见了，说道：“你看看，这就是被你拒绝的我的下场。立刻被我碰上个大傻子。”她嘟嘟囔囔的，明艳的脸上满是委屈。
　　那青年也不待下马，看清柳飘飘的身影后便大喊道：“柳飘飘！我想明白了！不论你之前遇到过什么事！不论你遇到过什么人！我都不嫌弃你！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关望山坐在一旁，顿觉又尴尬又好笑，他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想要在这里看完柳飘飘这个天大的热闹。
　　柳飘飘被这青年的喊话给惊呆了，耳朵和脖子立刻又生气又羞耻得红成了一片。她起身，将关望山也硬从椅子上拉下来，又推推搡搡地把他放到了小毛驴身上。关望山只随便她动作，顺其自然地被强硬地赶走了。

　　与柳飘飘见的这一面，不知为何使得关望山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坐着小毛驴慢悠悠上山的时候，还在忍不住地回味着柳飘飘尴尬至极的表情，只觉羞人者人恒羞之，三百两银子看了场热闹，也算没有白花。

　　晚间，狱九再一次吃到了关望山亲手做的饭，洗碗筷都都洗出了一股心满意足的氛围。关望山溜溜达达地走到后院，对他说道：“今晚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出一趟门。”
　　狱九转过身来看着他，问道：“要收拾什么？”
　　关望山披着一件褐色的外袍，也有些苦恼似的，说道：“也不能收拾太多，要走山路，不能坐马车。你带上一套餐具，一套厨具，带一些调料，多装一些水果。我的衣服就只拿上四套吧，再拿上一床被子，嗯，再带一点皂角粉。手炉和香炉也得带上，我再准备两本书就差不多了。”
　　狱九听着有些头大，问道：“这些都要我拿吗？”
　　关望山回：“你和驴一起拿。”他转身进了仓库，很是翻箱倒柜地一番折腾，狱九便看他拿出来了一堆布料似的东西，还有一把长弓和一捆弓箭。
　　关望山把这些东西往地上一丢，道：“把这帐篷，还有这弓箭也带上就差不多了。你的东西自己带，准备半个月的就成。”说完便转身回房了。
　　狱九无奈，赶快洗完了碗碟。他按照要求，零零碎碎地竟收拾出来了五个包裹。看着这一大摊东西，他和院子角落里的驴对视了一眼，小毛驴的眼睛懵懵懂懂的，看上去很是天真快乐。狱九叹了口气，心想，还是驴好，什么也不懂，这个人可真是难伺候啊。

　　第二日一早，关望山便赶着驴和狱九向山上走去。小毛驴驮着五个大包袱，看上去很是可怜。狱九背着弓箭和自己的一套换洗衣物，走在小毛驴身边，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扶在那一堆包裹上，防止小毛驴一个踉跄他又多了活要干。
　　关望山倒是轻装上阵，他头发全部束起，穿一身黑色的短打，手上拿着一个水囊，外面却不伦不类地披了一件灰褐色的毛皮大氅，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很是轻松悠闲的样子。

　　这小小的队伍在太行山里走了整整五日才到终点。
　　第五日黄昏，关望山仍然神采奕奕，整齐利落，身上甚至还带着他惯用的熏香味道。他走在前面，远远地看到了那被削掉了山头的九幽。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来。
　　他身后的狱九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累得狠了；小毛驴也无精打采的，被狱九扯住停下来时甚至还晃了一下。
　　“就这里吧。”关望山说，“扎起来帐篷，先不要生火。”
　　狱九深吸一口气，从小毛驴身上把包裹都卸了下来，小毛驴立刻跪倒在地，大眼睛眨了几下，歪在一边睡着了。
　　狱九边扎帐篷边羡慕地看了小毛驴一眼，这五天下来，他已经对后面的流程很熟悉了：扎完帐篷一般是要生火，然后便是要找东西给少爷和驴吃，吃完之后要找些干草或者树枝给少爷铺床，还要用手炉在帐篷里暖着；如果附近有水源，少爷的衣服也要洗干净，之后还要记着熏香；如果没有水源，甚至还要找些雪水化了，给少爷擦脸洗脚用。短短几天，狱九觉得自己已经瘦了一大圈了。

　　扎好帐篷后，狱九才晕头晕脑地站起来：今日暂时不用生火，他可以休息一下了！
　　狱九一屁股坐在地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地方有些熟悉。

　　暮色四合。
　　关望山仔细地巡视了一圈，目之所及无人无火无烟。他正想叫狱九生火，一转身却看到高大的青年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撑膝，面无表情地望向九幽的方向。
　　太明显了，小朋友，关望山暗叹一声，自去生火去了。
　　直到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狱九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关望山将手靠近了火焰烘烤着，问道：“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狱九看着他被火烤得红彤彤的细长手指，道：“有，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关望山道：“那我直接问吧。你是九幽的人吗？”
　　狱九道：“不是。”
　　关望山看着火堆对面的青年：他的眉毛轻蹙着，眼睛也不像平时那样总是圆圆的；但仍是很真诚的样子，像一只有着微小烦恼的大狗。他说：“你为什么看着那座山发呆？”
　　狱九沉默了，关望山很有耐心地等着。良久，狱九道：“我是，从那山里来的。”
　　关望山：“那座山是你的家吗？”
　　狱九拾起一根树枝，拨弄起了火堆：“那里叫做‘狱’，应该不是我家。我听人说过，家不是那个样子的。”
　　关望山隐约觉得自己触到了一部分真相，问道：“是谁说那里叫做狱的？”
　　狱九看着火光道：“他们都这样叫。”
　　关望山暂停了一下，内心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问下去。也许正因为在灰狗里混迹多年，他平日里是很不愿意这样抓着身边人拼命追问的。
　　狱九却突然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那里。山里面有时人多，有时人少。大家都说那里是狱。老八也这么说，他还会从外面带人来。但是他也带吃的来，比我种的好吃。山里面很累，我每天都有好多事情要做。他们不喜欢我，总是说我。老八也不喜欢我，他还打我。里面那么黑，他还打我，我都以为我要死了。种东西也很累，但是挨饿更难受。我之前以为这世上就是那样的，总是黑黑的，大家都很生气，都过得很辛苦，但是好像不是的。碰见你我才知道，好像不应该是那样的。”他颠三倒四地说完，眼眶红了。
　　关望山只觉得心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追问的冲动一下子掉出去了。狱九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死死瞪着地面，又不说话了。

　　关望山清了清嗓子，说：“这世上的好日子很多，我这样的算是末流了。等春天到了，你自下山去，我多给你一点银钱，你把这天地看遍了就知道，人世间的快活多得很。”
　　狱九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哑着嗓子道：“可是我想跟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