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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可是杜素声死在了1923年的冬天,那一年最大的那场雪里。
      她没有那份幸运,能看到她的牡丹,在那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时候。
      而她心心念念的那盆牡丹,可能是因为没人精心照顾它,所以次年花开得并不好。除了这,还有院中杨柳不起絮,坛内黄梅不盈香。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太早,而去得又太晚。
      每一天的苍穹,都被灰暗压满、填沉了;雪总是一阵隔一阵地下,飘飘扬扬,却一直都没有停歇过。
      就像是落满了一整个省份一样,可却不知道,有没有吹到另一个省份。
      我所能见,只有方寸大的地方——那遥遥的群山缀满了白雪,铁一般冷硬的树,光秃秃的伫立在那里,一点一点挂上了雪。我知道春天的时候,它还会发新芽……而有人,却被大雪永远杀死在了这里。
      务工的人慢慢地回来了,他们背着大大的包袱回家,带着一点肉和糖,还未进门就大声宣告这份喜讯,而迎接他们的,永远是孩子。他们亲一亲可爱的儿女,然后笑着听妻子的絮叨。
      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在这最初,当初雪降临这个人世的时候,人们曾经是笑过的。
      又过了很久,久到将要新年了。我记得那时,雪依然纷扬。
      冯开偕同自己的母亲,那位爱搬弄口舌的妇人,一起去杜素声的家中送了定礼,我想他们没有得到搭理——杜素声那时候可能仍坐着,不说话,透着格子窗看外面。
      她后来多如此,以致于这幅样子我记得深。
      外面只有无边无际的雪,白茫茫的,有什么好看?她只是不想看见她不喜欢的人罢了。
      她就像是一座雕像,魂灵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也像是失去了颜色的牡丹,因没了水的滋养而黯淡。
      但只要她的皮相还在,风姿就不减。

      我知道牡丹雍容,花开冠绝,且它花落不会一瓣一瓣地凋零,而是高挂枝头,盛极而衰。
      它永远骄傲,永远不屈,也会永远美丽。

      何凤丫见杜素声不做声,撇了撇嘴,心底暗暗有两分不喜,却还是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在这时候分外大气,也没有同杜素声拌嘴,或者逼着她非要开口说话,可能是想着待她嫁进来,定要好好磋磨她吧。
      直到天色渐晚,她和冯开才起身离去。
      冯开回头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的容颜而欢笑,也许是命运让他这么做的,他说:“那晚上……反正我会娶你的。”
      那时我刚刚跨进门,正好与他们擦肩。
      我以余光看见了他们脸上残剩的欣喜,就像是窃得稀世珍宝的人,他怎么高兴,这两人就怎么高兴。那么刺人眼睛,我真恨不得各自打他们一巴掌,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可我没有,我还有要事呢。
      直到一道声音传来,让我顿住了脚步,是冯开的母亲,何凤丫。
      她以一种暗暗裹着炫耀且捻酸的口吻说:“杜素声都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日日跟着这半大不小的小子混着。娃儿啊,你以后可要好好管着她!”
      我当时心头咯噔一惊,杜素声……要嫁人了?
      我不信。

      我捂着腰间,理都没理他们,推开门又将他们的目光关在外面,急急走进屋。直到看见了桌上的定礼,我的心里才萦绕上了一点生气的意味,但更多的却是惶恐。
      我不相信,她这样的人,真的会嫁给那个二流子。
      于是我又有些慌乱地说:“你要嫁给冯开了吗?他那样对你,你还要嫁给他?而且,而且你不去找柳小姐吗?你不去——”
      她转过头来,一双黑沉沉的瞳仁里压着什么,就像是大雪,让我看不清。
      她说:“我去不了了。”
      “为什么?是没有银子吗?姨母刚才给了我一笔钱,说要给你,让你当做离开这里的路费……还有,我也攒了一笔钱,都可以给你……你去找她呀!”
      我从腰间掏出那两笔银钱,将它放在桌上。
      “不是。”她轻轻地打断我,这时,她的表情略微生动了一点,也不似刚才那般冷漠了。
      我忽然不解了,就问:“那是为什么啊,你爱她啊,你明明还爱着她啊——”
      是啊,杜素声爱着柳知絮呀。
      我就好像一个拿捏住强有力的武器的人,镇定且自大地说:“你爱她啊!”
      仿佛这份爱可以抵御世间一切的阴邪,也能涤荡什么似的。

      她这时候才有了些微的惊诧,那是活络的人气。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她?”
      我便合盘将那日所听闻到的跟她说了,她点了点头,又沉默了。那双眼里就再也没有掀起过波澜。
      我接着道:“那你就去啊,去找她啊!”
      杜素声黑沉沉的眼里泛起了涟漪,像是什么东西的轮廓露了出来,她道:“那又怎么样呢?”
      她没把话说完,但我知道,她其实要说的是“找到了,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心就好像被重重击打了一下,头也发着昏。

      是啊,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们已经到了这偏僻的一角,却还是被找到了;她们的行事已经如此低调,却还是在被人骂。
      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又好像是十恶不赦。

      这一幕就像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
      是谁隐着那半句未竟之言,在眼睛里藏满了悲哀;而今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续上了当时的满腹心酸与无可奈何。
      柳知絮是知道的,她们的容貌、才华,还有爱情,在大城市里见不得天日,在这个小地方也是原罪。

      这两个人的身影一下子重合了起来。不笑的杜素声隔着当年吻了笑着的柳知絮——她们在岁月里不曾被谁泯灭,依然在苍莽的大地上相拥。
      哪怕是数千里之遥远,哪怕身不在同一地。

      “阿华,你怎么哭了呀?”杜素声轻轻笑了起来,在我的泪眼,透过那氤氲和缭绕的水雾,她温柔成了当时初见的模样。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呀?
      我哭着,好像把这句问说了出来。
      她也感慨着,叹息着说:“是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呀……”
      明明喜欢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可所有人都容不下她们。
      他们逼着她离开柳知絮,现在又要逼着她嫁人,或许将来还想让她们一起死亡。
      但好像也不用将来了吧,杜素声想着,她就这样慢慢笑了起来。

      阿絮,我喜欢你啊。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也将一生在这里等你。
      不要急,你慢慢来。

      杜素声笑着,终于有了旁的动作,她捏起那雕花的方盒里的一颗红色的水果糖,是草莓味的,她笑着含了进去。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阿絮就给你吃了一颗糖,后来我也给你吃了好多,很甜的对吧,我最喜欢吃甜的了。可是这份糖不能给你吃……因为……”
      因为什么,她却不再说了,而是看着我说:“阿华,你若还能再见到她,就跟她说一说,说我一直都喜欢她,没变过。”
      我的心没由来地慌了起来,在那一刻迫切地出声:“你要自己同她说的才作数!你……”
      杜素声却好像听不见,且渐渐哭出了声,她喊着:“阿絮,阿絮……你在哪里呀……”
      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软下了身子,眼睛却一直看着格子窗的外面。可是那外面,除了大雪,什么都没有了啊。
      “杜姐姐,杜姐姐啊,你——”我叫着,也慌乱地上前去扶住她,怎么了呀,这是怎么了呀。
      我是真的没有料到,她会在所有的逼迫下选择慷慨的赴死。所有的穷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因此哪怕我们过得很苦,没吃过糖,也不会想到死亡。
      她好像是没有办法了,但我知道,那不是妥协。她清醒着呢,她最聪明了。
      姨母匆匆而来,她见到眼前的狼藉、吐血的杜素声、大哭着的我,她直接厥了过去。

      杜素声没有收下那笔银钱,那笔带着我和姨母祝福她们二人的银钱,去找柳知絮,去远走高飞。

      那场葬礼办得很小,却很热闹——何凤丫一个人在闹。而冯开,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藏在角落里,眼睛通红地为杜素声吊唁,那一份沉默,把他身上的浪荡扫光了。
      所有人都在缄默。
      因为所有人都是凶手。
      我们一起逼死了杜素声。

      漫天的白,从招魂幡到遍地的雪,人身上穿的素衣,杜素声无色的唇,念经和尚阵阵不停的声,每一张人脸上虚假而伪善的难过,甚至是他们慈悲地为杜素声流的眼泪,样样都被我记在了心里。
      我跪在灵堂前,听见外面的叫嚷,是何凤丫在骂杜素声不识好歹,藏在角落的冯开这才起身,轻声地向外走去,过了一会儿,何凤丫难听的叫骂就停下了。
      好像有人在我跟前同我说了什么,可我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浑身也没有力气,我眼睛发直地望着那黑色的灵柩,那里面躺着杜素声。
      那是一个再也不会笑的杜素声了。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我只想要一个能说会笑的杜姐姐啊。
      哪怕在她最后的时日里,她作出了冷漠的样子,可是只要我同她说话,她的眼里就还能装进东西。
      而今呢?
      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而只要一想到杜素声或者柳知絮,我就想哭。
      就像孩子那样,只要哭一哭,大人就能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那如果我向上天哭一哭,它会不会满足我的愿望,把一个活生生的杜素声还回来?
      我重重咳了一声,喉咙生痛,浓浓的铁锈味在我的喉咙口里缠绕着,呛着了我,那像是从肺腑里咳出来的一声,终于把我眼泪催出来了。
      我的泪淌了下来,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为她哭了。

      是不是这个地方的风水不好,怎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几年,就魂断命陨;是不是那些人的诅咒太过恶毒,不小心被路过的鬼差听到了,才勾走了她的魂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去怪谁。怪谁才能把杜素声的魂魄从阴司重新带回来呢?

      是柳知絮吗?
      怨她抛弃了杜素声?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她也是被压弯了脊梁骨的一个,我知道……她也没有活过那一个冬天。
      是在杜素声头七的夜里。
      柳知絮拼了命地赶回来,在家中没有看到人,而是顺着飘落的黄纸一路,只看到了孤零零的土堆一个。
      第二天,我要去祭拜,才看见她倒在了那座崭新的坟茔前。
      我窥见她身上一道重过一道的伤,脸上也青青紫紫,甚至上面的泪水还没有干,而被雪覆在了上面。她的衣襟上血已冷透,唇上仍余着一抹枯红,可能她在哭着,吃了和杜素声吃下去的同一种糖果吧,毕竟两个相爱之人,对死亡这归宿总有相同之处。
      而她哭着说的话,我全都没有听见;但我却听见了她对杜素声的爱。
      那么隐秘,又那么热烈。
      除了我和姨母,谁都不知道。

      她家中人追来的时候,是杜素声与柳知絮同葬的那一天。天又下起了大雪,好几辆车开了进来。人们围着看热闹,唇边都扬着笑,半点看不出几日前的哀伤。
      李平阴郁着脸来,我看到他脸上真是好不精彩,像热闹的春天一样开满了花。他不耐烦地倚在车门边,嘴里叼着一根烟。
      他带来的人都四散去打探消息了。
      直到他知道杜素声已被收敛入棺,早就下葬的消息——他的嘴抖个不停,不是很敢听下去了。可是尘埃终要落定的,他还是知道了柳知絮随杜素声而去的消息——他沉默了好久,直到雪落满了他的毡帽与肩膀,有人推了推他,他才一言不发地上车了。
      可在他上车的时候,有人看见他掉了眼泪,他哭得那么凶,那么伤心。
      可他明明也是一个凶手,他有什么资格为杜素声和柳知絮哭呢。
      他明明知道柳知絮对杜素声的心意,非要逼,非要拆,非要瞒。
      或许他只是想让柳知絮正常一点吧,他想让她结婚生子,过不再流浪的一生。他在心底,也是爱着她的,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啊。
      可是方式错了,他暗害了杜素声,也间接杀死了柳知絮。

      后来我走出去了,见到了更广阔的天,体悟着更复杂的感受,却再无遇到那么直白却惊心的爱,也再没遇到过像她们一样的人,令我倾心,或者落泪。
      后来我种下了杜素声的牡丹,一照顾就是好几十年,我把它照顾的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也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牡丹。
      我只见过杜素声的那一株。

      后来我成家了。
      是三十五岁的时候,家中的妻子怀了孕,需预备几只鸡,待生产后煲鸡汤。我便一个人独身去了东郊那边的一个村庄,妻说那里的鸡仔养得最好。那时候乡野的道上有哞哞的黄牛叫,和一位赶着山羊的老人家。
      天可真不巧,一到那儿,就下了雨。
      赶路的人估摸年龄有点大,因他的皮已经很老了。但他不见老态,因他顶着草帽,在霏霏的细雨里还徐行着,不见慌张的模样。
      穿过一片幽幽的竹林,就能见溪水叮咚之后的村庄。我刚到就淋了雨,他乐呵呵地扫了我一眼,“小伙子来这里呀?”
      “嗯……”

      他是是个博闻健谈的人,又风趣又幽默。
      “您读过书,怎么甘心在这种地方放羊?”
      他乜了我一眼:“谁规定了读过书的人就不能放羊了?”
      我就道:“委实屈才了。”
      他大声笑了一下,“这样多自在,外面太闹了,心不静,不如跟这些羊儿作伴!我就乐意这么过活啊!”

      我与那个老人匆匆一面,又匆匆而别。
      却是那一刻,我好像知道了柳知絮和杜素声她们为什么会来我们的小镇。
      因为她们的性子,不想争不想抢,那么淡泊名利,那么懒散随意;没有太大的志向,只是想守着一方的平安。
      这样的性子,本来就该与山水作伴。却不是乡野里的人。

      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相遇,只需要一个触面,用不着多么惊心动魄的盛大。因为在相遇的时候,只是因为相遇,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了。那盛大,只能为其增光。
      她们去了另一个国度,她们又会在哪一个时刻相遇呢?
      相遇是一定会的。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种种,我只是偶尔怀念她们,在阳光底下,在迎春花开的时候,在与女儿的交谈中。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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