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北极月

6、第六天

　　来自某篇日记的第五页：

　　能够照进我人生里的光没有几束，因为不是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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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零点，陆川起床上了个厕所后便失去了睡意。之前无聊的时候翻看书店里的杂志，有一篇关于生活的文章里有提到过，人类的睡眠是有饱和度的，当睡够之后便不会再有困意。他仔细一想，昨天下午睡了这么久，确实已经睡够了。

　　以往失眠，陆川就盯着天花板看，看着看着总会犯困睡着。但是今天却没有，他的思绪在黑暗一片的屋子里飘荡，穿过玻璃的窗户，穿过泠冽的寒风，穿过沉睡着的城市，飘向遥远的故乡。

　　一个人纵使再不喜欢自己的故乡，也会有孤独思念的时候。

　　他那打牌成瘾的父亲怎么样了，有没有一点点的改变？姐姐怎么样了，她的生活有没有一丝半毫的好转？

　　曾经他所拒绝面对的东西，现在都像水底的气泡一般逐渐浮上心头。

　　陆川掐指一数，他已经离开家一个星期多了，这段时间，因为没有手机，所以也不知道家里人给他打了多少个电话，有没有因为他的失踪而报警。仔细一想，自己明明是个二十几岁的大人了，竟然还能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属实有点荒唐可笑。

　　其实，手机丢了这些都是敷衍的借口，如果真的想联系他们，书店的柜台上就有座机，自己心中也一直记得家人的电话。

　　陆川坐起身来，批了件羽绒服，摸着黑下了楼，来到了柜台前。玻璃门外，柔和的橘黄色灯光投射进来，照在柜台前，他伸手拿起听筒，透明的按键上亮起荧光数字，短暂犹豫后，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电话打了出去，然后是煎熬的等待。陆川掏出根烟，他基本不抽烟，只有心情非常烦躁的时候才点一根，来到这里之后已经好久没碰了，烟都有点受潮，点了好几下才点上，刚吸一口，电话便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陆兰的声音。

　　“姐，是我，阿川。”

　　“阿川？”姐姐语气中满是惊讶与欢喜，“这段时间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怎么一个也没回？是回学校里去了吗？”

　　陆川沉默了一会儿，道：“嗯，回学校了。最近手机丢了，这才一直没联系。”

　　“手机丢了？那多不方便啊，你有钱再去买一部吗？要是没钱姐姐给你转点过去。”

　　“不用了姐，我平时也用不怎么到手机。”

　　“但是……”

　　“先不聊了姐，我这大晚上的打电话给你，肯定影响你休息了，晚安。”陆川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知道陆兰还有话和他说，但是他不想听任何与老家相关的琐事。

　　就这样吧，沉睡在自我逃避的梦境里。陆川往后一靠，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陆兰没有错，父亲没有错，早逝的母亲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没有选择的能力，摆脱不了他是陆川这个事实，所以才会备受折磨。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烟味飘散的空气里，稚嫩的童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那是母亲住院第一天时，十一岁的陆川问母亲的话，他那时尚不明白生死，然而不幸已然降临在他身边。

　　陆川抬头眺望玻璃门外，只见路灯之下，马路之上，满是空荡荡的寂寞，一无所有，空虚得让人害怕。

　　回过头来，只见楼梯口处，郑汉文正披着绒毯，沉默地站在那里。

　　“汉文哥……”陆川直起背，惊愕地看向他，“我把你吵醒了吗？”

　　“不是，我是被渴醒了，起床下楼喝点水，没想到你在楼下。怎么不开灯啊？”郑汉文打开了一楼的灯，来到电热水壶旁按下加热键，将里面的冷水重新加热。

　　“咳咳。”郑汉文被烟呛了一下。

　　“抱歉……”桌面上没有烟灰缸，陆川就用湿纸巾把烟掐灭了扔入垃圾桶里。

　　“刚刚在给家里人打电话吗？”郑汉文若无其事地问。

　　“嗯。”

　　“我又不会收你电话费，不用半夜起来打电话的，更何况，还被我发现了。”

　　陆川知道郑汉文这是在打趣自己，但是此刻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小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然后赚钱，独立，但是现在长大了却发现，好像长大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怎么聊起哲学了？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就是有点感慨……”

　　郑汉文没想到陆川突然说起这个，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捏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就跟我们小时候总觉得大人们的生活很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长大了发现小时候的生活才更自由，没有那么多的应酬，活得无忧无虑。只有亲自站在具体的人生角度，看到的才是最全面、最真实的。”

　　水开了，郑汉文倒了两杯热水，走到柜台前坐在陆川的旁边，扭过头来，看着他，“干嘛要想这么多，就算你把眼下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那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大后天依旧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陆川看向郑汉文。

　　“之前不是你自己说的，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

　　郑汉文的话点醒了陆川，确实，当下的生活在他眼里已经很辛福了，工作简单轻松又包吃包住，而且饭菜还好吃，这和自己家里的“清汤挂水”是不能比的。正是来了这里之后，他的生活才别开生面。

　　“但是……”陆川与郑汉文两人四目相对。

　　但是啊，汉文哥你迟早要离开这里的，我不是你的员工，你也不是我真正的老板。陆川在心中独自呢喃。

　　“但是什么？”

　　“没什么，现在的生活确实挺不错的。”

　　“那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每天过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郑汉文淡淡一笑，随即转移话题道，“对了，明天晚上附近的公园有音乐喷泉，我们一起去看吧。”

　　“嗯。”陆川点头。

　　“早点上去睡觉吧，楼下怪冷的。”

　　郑汉文上楼去了。陆川看着他的背影，一想起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就觉得甚是悲伤。虽然这些是他无法把控的，但是正如郑汉文说的，想那么多干嘛，反正还有一段时间，好好享受当下吧。

　　次日清晨，晴空万里之下是几朵小巧的白云，散落在四处，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一股淡淡的暖意。

　　陆川站在阳台上，眺望街道。路边那几颗原本萎靡不振的梧桐树，在暖风与阳光的安抚下精神了不少。人行道上的路人卸下了往日厚重的围巾、帽子，露出了彼此的面孔。

　　郑汉文端着两杯咖啡也来到了阳台。

　　“今天真暖和。”陆川的目光依旧注视着街道。

　　“是啊。”郑汉文把咖啡递给他，“再过一个星期，生意就要冷淡了。”

　　“快开学了？”

　　“那些小孩子要去学校里了，也就周末会到这边的补课机构。”郑汉文吹了吹咖啡，但还是有点烫嘴，“反正表哥这个书店，只要能赚到钱，就会一直开下去，等你攒够了钱，找到了新的住处，遇到更好的工作，表哥也不会拦着你的。表哥的脾气和我差不多，都很好说话。”

　　“嗯，谢谢汉文哥。”

　　“不用谢我，我们是朋友啊。”

　　陆川眼中，葳蕤的晨光微微晃动，“嗯。”

　　两人随心所欲地搭着话茬，上午九点，准时开门营业。

　　陆川在书店的生活是反复无常的，然而这种反复无常比起上学时周而复始的轮回生活显得有趣不少，说不上来有趣在哪里，就在他把每一本新书放入书架的时候，在他清扫书店的每个角落的时候，在他无意间抬头看到郑汉文坐在柜台前拿着计算器算账的时候，等等……

　　如果阿拉丁能让他许个愿，他真希望这样闲淡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像苏轼说的：“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生有味是清欢。”

　　人生有味是清欢呐！

　　傍晚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店里买书的小朋友之后，郑汉文便提前关了门。晚饭照旧是在店里吃的，今天吃的是羊杂汤，羊血、羊肚、羊肝、羊肠，一把新鲜的蒜叶撒在汤面上，羊的鲜味与蒜叶的香气相融合，刺激着味蕾，两人都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饭，吃了个撑肠拄肚。

　　六点半，锁上店门，出发步行去公园。

　　因为羊汤的缘故，两人身上都热热乎乎，出门时连围巾也没有带，走在凉风里，倒有几分飒爽的感觉。

　　陆川望着熟悉的街道，感慨万分。上一次走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他孤身一人拖着笨重的行李，寒冷、饥饿、贫穷。这一次他走在同样的灯光下，心情是高兴的，有了还算稳定的生活，而且还是和朋友一起。

　　“你在笑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郑汉文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陆川。

　　“当然高兴啊，今天晚上不用上班。”

　　“平时晚上也没什么工作吧……”

　　“性质上不一样，今天是出来玩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出门逛逛了。”

　　“你以前在大学里吃完饭都做什么？”

　　“躺在床上啊。”

　　“这么懒的吗？”

　　“白天的空闲时间都在做家教，晚上当然要好好休息。”

　　“做家教？挣的钱多吗？”

　　“唔……比在书店工作挣的多。”

　　郑汉文笑了。

　　陆川也笑了。

　　七点的公园里人头攒动，夜晚虽寒冷，然而人心却是火热的，湖岸边冗长的栏杆前站满了前来观赏音乐喷泉的人，连一条缝也寻不见。

　　《茉莉花》的音乐在四周响起，艳丽的灯光闪现在湖面之上，无数条细长的水柱冲向天空，雪白的水花如细沙洒落，随着韵律的变化，水柱变换着姿态，灯光也改变着色彩。仿佛一场梦境，人瞬间跌落其间，不愿醒来。

　　陆川看得正入迷，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捏了一下，回过头去，灯光的烘托下，他勉强看清郑汉文的面容。

　　“怎么了？”他问。

　　“那里有人走了，我们去那里。”郑汉文指了指河岸边的一个位置。

　　“哪里？”陆川看不清他指的是何处。

　　郑汉文没有多说，直接拽起陆川的袖子，拉着他穿过了人群。果然，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段栏杆前没有人，他们二人赶紧靠了过去，抢占先机。

　　“这位置好。”陆川道。

　　靠在栏杆前，视野里没有攒动的人影，只有满眼的绚丽，还有微微的水汽铺面而来，虽冰冷，但散落在滚烫的心头，只会蒸发为欣喜的水雾，萦绕在脑海。

　　《茉莉花》结束后，换来了一首颇为欢快的乐曲，陆川也叫不出是什么名字，只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是好听。

　　整场音乐喷泉持续约十五分钟，随着最后一段音乐逐渐远去，水花逐渐平息，公园再次陷入了夜晚的沉寂。

　　“结束了。”郑汉文拍了拍陆川。

　　“嗯。”陆川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漆黑一片的湖面。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我以前没见过这种。”

　　“我每次来找表哥都会到这里，虽然看过不少次了，但每次看都觉得很心动。”

　　一阵寒风吹过，湖岸边的人各自散去，郑汉文向上拉了拉衣领的链子，对陆川道：“我们走吧，这里怪冷的。”

　　“嗯。”

　　“要不要去吃宵夜？”

　　“都吃过晚饭了，没内存了。”

　　“哈哈，也是，早知道晚饭应该吃简单点了。”

　　人群消散，浅浅的波澜隐藏在漆黑的夜，唯有月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