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从容》念柯孔扬

1、第 1 章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皑皑白玉山间，顾惜朝裹在厚厚的狐裘中负手而立，头微微昂起，看向澄澈净透的天空，缓缓念完了这首唐诗。
　　他身后席地而坐的戚少商还是一身单薄的白衣，几要与这满山冰雪融为一体。这磊落汉子就着酒囊灌了一口烈酒，笑道：“如今没有战事，你却为何吟这杀伐之词？”
　　顾惜朝回头觑他，眉宇之间一抹阴翳，人虽伶仃，嘴角却抿出两个小肉鼓，说道：“大宋皇帝偏安于江南，向金称臣，虽则此刻没有战事，但金人岂非虎狼之辈？”
　　戚少商点头，向他扬了扬酒囊问道：“要喝么？”
　　顾惜朝定定看他一会，才走过来接下酒囊，靠着他盘腿坐下。只喝了一口，脸上就泛起一层红晕。
　　戚少商笑了，说道：“你真是练不出的酒量……脸红的样子倒是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顾惜朝又浅浅抿一口，扬一扬眉毛，挑衅问道。
　　却是戚少商别开了眼，半晌都不再言语。
　　顾惜朝心里嗤笑一声，可有可无地说道：“若是要进山，得趁早了，天色一旦暗下来，山路便不好走。”
　　“这道理我自懂得。”戚少商慢悠悠道，“只是我们好容易从江南赶来，这么好的景色没有多看几眼，就未免有些不愉了。”
　　“哈，这一片白却是有什么好看？我们是为了那结盟所需的雪莲而来，你倒忘了？”顾惜朝嗤之以鼻，神色间有些恹恹的。
　　戚少商摇摇头，道：“雪莲固然重要，但，惜朝，你也有一年多没有离开六扇门了，难道不想好好看看，游玩一番？”
　　本欲起身离开的顾惜朝听了这一句，倒整个人僵在那里，顿了好久才回道：“居然已有一年多了么？”
　　戚少商伸过手去把那身狐裘掖紧，冰雪之中他的呼吸尤为灼热。顾惜朝把头往后面仰了仰，一时间忘了刚说的话，脑中和这雪地一样空白似的。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率先站了起来，回头看他一眼道：“来吧，趁着天色尚未全黑，到处走走。”
　　顾惜朝哼一声：“早已走了好半天了……”虽这么说着，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跟上了那个宽厚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在雪岭间缓缓前行，沿着仅露出一点山石的小道蜿蜒而上。
　　途中间或有稀薄的云雾缭绕，顾惜朝虽口中强硬着，看久了倒也觉得此等美景赏心悦目，不由细细观赏，耽搁些时候。待二人到得山腹温暖处，已是暮色四合。
　　入夜后天暗得很快。
　　天幕上没有一丝云，星罗棋布，平时细微的光芒此刻一一绽放，闪烁出山岭间独有的静谧。
　　戚少商寻了一块突出的山石，在下面生了堆火。他招招手叫顾惜朝过来，呵出几口白气道：“这里被巨石围绕着，风也不大，毋需担心今晚会被冻死了。”
　　顾惜朝身体本不好，前两年与金人大战又留下许多伤病，在严寒的雪岭中走了一天，此刻已是冻得嘴唇发紫，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戚少商赶紧拉他靠着山石火堆坐下，又去替他暖手，抱怨道：“却原来江南的织坊也没落了，这狐裘居然没有半分功效？”
　　顾惜朝暖了一会，缓过神来，把他的手打掉，冷冷道：“是你说要看什么风景，耽搁到这时候。若早早到了此处，我也不会冻成这样！”
　　“都是我不好，你且暖着吧，我去找点吃的。”戚少商苦笑一声道。
　　顾惜朝拦下他，道：“不是带了干粮？这地方又能找到什么吃的？”
　　戚少商笑叹一声道：“你这样怎么还能吃那冷冰冰的东西？这雪山虽人迹罕至，到底有些飞禽走兽，等我便是。”说着也不待他应声便走开了。
　　顾惜朝愣愣看他的背影，半晌扯起嘴角摇头笑笑，也不知是甜是涩。

　　靠着火堆，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又因为腹中饥饿，顾惜朝不由神思迷糊。几年来他的精气神皆不佳，此时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恍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自迷蒙中睁开眼，头仍有些晕沉沉的。环顾四周，见戚少商还未回来，不由低声骂了一句。
　　早些时候还是天朗气清，如今竟细细地下起雪来。顾惜朝嗅着空气中的冰寒气息，忽觉肺叶一阵刺痛。
　　寒气对他的身体伤害颇大。
　　他盘腿调息，薄弱的真气运行一周，方觉好些。刚睁开眼，便见左边十余丈处一抹幽光闪过。他心下一惊，猛地立起身来。
　　此处约莫只有雪狼的眼睛才会有那种慑人的幽光。
　　顾惜朝握了握拳头，神哭小斧早已被六扇门缴获。他静静思虑，武功虽所剩无几，但若只一头孤狼，依靠火源，当还应付得了。
　　那幽光迅速跳跃着，越来越靠近。此刻天空中的星子倒像一下子全熄灭了也似，竟看不清那物的样貌。
　　顾惜朝屏住生息，只待它一靠近便要以火拒之。
　　一道声音传过来，带着畅快欢欣说道：“惜朝，可看我抓到了什么？”
　　顾惜朝凝神去看，竟是戚少商。他手里提着一具雪狼的尸体，脸上笑出两个酒窝，正自得意。
　　那道幽光又跃起来，就在戚少商面前掠过，顾惜朝“小心”尚含在嘴里，便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竟是一只蓝狐！
　　此等狐种实属世间罕见，它们通常独居在至寒之地，奔跑速度极快，全身的皮毛泛着一层幽幽的光彩，用以入药或制作皮裘皆是再好不过的。
　　顾惜朝不由有些啼笑皆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白费了自己这半天紧张戒备。
　　“蓝狐一向不与人亲近，怎么却围着你打转？”
　　戚少商在火堆旁放下雪狼尸体，开始剥皮烤肉，待把狼肉架上了烤杆才回道：“我方才绕着这山腹转了一圈，发现它在那崖边的缝隙里卡住了，想是跳跃的时候大意所致。”
　　顾惜朝哂道：“于是你便救狐一命得其追随？”
　　戚少商摇头不语，只看顾着烤狼肉的火。却是顾惜朝见那蓝狐机敏，不由想到了那雄鹰微风，便捉了在怀里细瞧起来。
　　半晌不闻声响，戚少商回头一看，却见顾惜朝手指触着蓝狐的鼻尖，正与那狐狸眼对眼定住不动。他不由好奇，问道：“怎么，你俩相对眼了？”
　　顾惜朝闻声回过神来，瞪他一眼，恹恹回道：“我只是想着，若是晚晴在，必定喜欢这东西，当是十分开心的。”
　　戚少商无言。他本没有立场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听顾惜朝问道：“大当家，这么些年，你还恨我不恨？”
　　戚少商怔愣一下，起身走过去把他怀里的狐狸放到一边，掰过他的肩膀正视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知道这几年，你自己心里憋着不好受。我本以为不说，时日久了你也必懂得，可我忘了有些时候，有些话还是说出来得好。惜朝……”看顾惜朝眨了眨眼，他接着道，“我早已不恨你了。”
　　“我戚少商，早已不恨顾惜朝了。”
　　顾惜朝瞪着他看了很久，才推开他的双手，闭上眼睛。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五年前的汴京重逢，两年前的边关抗战，一年前宋帝南迁他被牵制在新建的六扇门……太久了，压抑也太够了。
　　他心里一直有冲动，想要破开这一切问一句“戚少商，你还恨不恨我？”的冲动。他知道如果不问清楚自己将永远钻在死胡同里出不来，两人之间多么亲密多么默契也总有一根刺直直的梗在那里叫谁都不痛快。
　　可他说不出口，他不明白自己在纠结些什么可就是说不出口。
　　重逢时不能，一起作战时不能，战败时不能，重建风雨楼六扇门时亦不能。
　　戚少商从不提旧事，于是他便也不提。
　　他忍了又忍，等了又等，竟在这时候问了出来。
　　莫不是这山野间才是最叫人藏不住心事的地方，才是人类最不设防的所在？
　　戚少商看着眼前的人把头微微撇过去一点，便去捧住他的脸，逼他睁眼与自己对视。
　　顾惜朝不习惯这样的动作，哪怕两人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能忍受如此。
　　“够了！”他狠狠拍开戚少商的手，怒气不知怎么就冲了上来，“我知道你不恨我便够了，不必再这样……”
　　话还未竟，便被戚少商拉到怀里按住脑袋，感受那人的喉结在额头处滚动，平日里最为习惯的声音又带出几分清朗悦耳：“惜朝，其实你定必明白，只是，你要听我亲口说出来，对不对？”
　　顾惜朝语塞。
　　这就是自己的目的？折磨了这许多年，为了听他亲口说一句“不恨”？
　　待要挣扎，戚少商却死死搂着他。便是武功全盛之时，他的力气也远不及戚少商，如今更不用说。
　　只听戚少商在头顶说道：“已经十多年了，惜朝。那么久远的仇恨，我并不打算记上一辈子。”顿了顿又说，“劳二哥、钩子、小孟他们英魂已远，红袍想必也已是别人家的女儿了，老八早已原谅了你——这么多年，你为大宋出了多少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最重要的是，我不恨你，我不想恨你。”
　　顾惜朝静静地在他怀里不动了，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声息。
　　戚少商略微有些担心地低头瞧了一眼，才发现他正死死盯着自己那雪白衣服上的一点猩红。
　　刚要开口就听那清冷声音问道：“这是什么，你被雪狼弄伤了？”
　　戚少商咧嘴一笑，深知这别扭的人心结已解，只是仍要接着话题掩饰那份不自在。他配合地答道：“这是我救那小狐狸的时候，被崖缝间的一朵红花染上的花汁。”
　　顾惜朝咦了一声：“那花长什么模样？”
　　“唔……花瓣开了一半，层层叠叠有些像水芙蓉，但是颜色艳红得很，倒像血一样还会滴落花汁……”
　　顾惜朝喜动颜色，道：“那便是了！赤金雪莲！”
　　“啊？”戚少商疑惑道，“赤金雪莲不该是金色么？怎么血红的是……”
　　顾惜朝白他一眼，蔑然道：“我有说过那是金色的么？名字和东西可不一定匹配。”他从戚少商怀里脱身站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有了这雪莲，大宋还可得几年休养生息。”
　　戚少商拉住他的狐裘，有些有气无力道：“天这么暗，明日再去不迟。”
　　为何解开了心结态度能转变得这般快啊？从自己怀里脱出来竟如此干脆……
　　“也是。”顾惜朝点点头又说道，“那取狼肉来吃了早些睡吧，明日早起。”
　　戚少商正要同意，回头一看，不由低嚎一声。
　　“怎么了？”
　　戚少商简直要发狂，更加有气无力道：“狼肉焦了……”
　　顾惜朝愣了半晌，怒吼道：“戚——少——商——”
　　早已玩累躲到一边石头上的蓝狐听了这一声，不急不遑地甩甩大尾巴，舔了舔小爪子。

　　建炎二年九月，南宋皇帝赵构命人寻获世间至宝赤金雪莲，献给金国粘罕做婚贺之礼，金国由此没有了发兵的借口，两国暂且平息战火，皆得以休养生息。

　　江南杭州，金风细雨楼。
　　戚少商登上白楼，快步走至留白轩门前，向身后挥了挥手，那一群属下便退得一干二净。
　　他轻声推开房门，屏息进去。
　　临江而建的阁楼窗户开了半扇，用木棍支着。窗旁的睡塌上一人青衫横卧，右手还拿着本书垂垂荡荡，似乎随时都要跌落在地。
　　戚少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那书从顾惜朝手里拎出来放到一边案上，又轻轻扶起那人帮他把外衫脱了整个人塞到被衾之中。
　　虽则九月，到底有些秋寒了。
　　窗外临江的柳树却仍绿着，戚少商想起今年春天在这里和顾惜朝一起喝酒。
　　那人酒量从未见长，喝了两杯就脸红，自己当时脱口而出一句什么诗来着，还被他嘲笑了许久“土匪也会吟诗了，牛头不对马嘴”……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惜朝，此心安处是吾乡，你懂的，是不是？
　　戚少商低头注视那人如孩童般天真的睡颜，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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