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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拨雪寻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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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春之交,时疫爆发得格外厉害,奏报上抵朝廷时,严重的平川县和华秦县已经病死了数十人;再等朝廷的措施下达,镇上的村落皆已沦陷。
官府公文一下,附近州郡但凡会点医术的都赶去帮忙。万春流年事已高,苏樱是个姑娘,替病人诊治多有不便,江小鱼和花无缺一人一边赶着往平川和华秦而去。
其实时疫每年都有,只是恰好今年赶上荒年,逃荒的人多,病人又没有及时分离诊治,因此传播得越来越广。
官府介入后病人都得到了管治,各地医者也来纷纷援助,虽然几无病死的患者,但患者高烧急喘、腹泻呕吐,治疗的过程痛苦非常。众医者苦心钻研写出妥帖的药方,耗费了一个多月形势才算平稳下来。
平川县疫情最是严重,加之粮食紧缺,人心惶惶,期间竟爆发了数次动乱,好几个官兵和大夫在暴乱中受了伤。花无缺挂心不已,三封书信都如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能策马赶去平川。
打听到江小鱼的落脚处,虽知道以他的能力定不会让自己受伤,亲眼看见他平安,一颗心真的能安稳地放在原位。一口气松下来,花无缺方才发觉自己头晕得厉害。
江小鱼原本就对他想念得紧,骤然见他如天仙一般降临凡世,也不管是真是假,立刻扑上去抱住他,半晌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花无缺道:“听说平川多发动乱,我不放心。”
“我没事,问题已经解决了。”江小鱼带他进屋,解释道,“有人胆大包天,高价倒卖朝廷拨下来的粮食补给,百姓吃不饱饭,自然要闹。只要抓了那人,给大家一个满意交代,就不会再有事。”
“没事就好。”花无缺勉力挤出一个笑。
“花无缺,你怎么了?”江小鱼见他精神不济,下意识伸手碰他,却听见隐忍的闷哼声。
花无缺指了指自己的右臂,玩笑似的说:“有伤,轻点儿。”
“你受伤了?”江小鱼捋起他的袖子一看,手肘上方缠了一圈绷带,透出鲜红的血迹。
“怎么伤的?”
“有个心智不全的病人,烧糊涂了拿刀砍孩子,我光顾着救人没注意……”
花无缺被江小鱼黑着脸按在床上,原本还想嘴硬一句“不要紧”,谁知一沾上床,很不争气地晕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花无缺在华秦看顾病人不得空休息,又带伤赶路,这一下病势汹汹,发起了高烧。
三更时迷糊地醒来一回,江小鱼正趴在床边打盹。花无缺只觉得嗓子疼得要命,筋骨泛着酸疼,他强撑力气想下床喝口水,还是惊醒了浅眠人。
“你别动。”江小鱼心领神会地递给他一杯水,说:“你发烧了,要好好休息。”
花无缺手一顿,忽然意识到发烧在这个节骨眼儿下意味着什么,刚想开口说话,紧接着就一阵咳嗽,杯里的水来不及喝就洒了大半。
江小鱼重新倒了温水让他喝下,再扶他躺好,才在花无缺紧绷的视线中缓缓开口说:“不是时疫,是伤口感染,所以……你不用赶我走。”
花无缺半信半疑地想了想,确信自己不是时疫的症状。他拉住江小鱼的袖子,声音低哑:“上来躺吧。”
江小鱼脱了外衫躺在外侧,握住花无缺的手,肌肤相触的位置滚烫得像要烧起来,“睡吧,我在呢。”
花无缺顶不住涌上来的倦意,又沉沉地睡去。
江小鱼几乎守了他一夜,天擦亮时就轻手轻脚出门帮万春流打包好今天用的药材,然后准备早饭。
他暂住的地方没有厨房,几家人合用一个灶。清淡的瘦肉粥十里飘香,隔壁家的小孩站在他脚边,馋得流口水。
江小鱼揉揉他的脑袋,盛了一小碗送给他。小孩捧着热乎乎的碗,迈着小短腿一边跑一边喊娘。
花无缺这一觉睡了很久,外面医馆已经在放午饭。江小鱼带回些清口小菜,花无缺睡了一夜感觉身上舒服许多,很给面子地喝了两碗瘦肉粥,又被投喂了清甜的点心。
江小鱼端来热气腾腾的汤药,趁着放凉的时间,他说:“早上去医馆,我收到了你寄来的信,落款是八天前的。”
“我给你写了三封信,这是最后一封。”花无缺说。
江小鱼一怔:“前两封八成是丢了。现在人人都躲着不敢出门,送信的速度也慢。”
“不过……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赶路过来?二百多里路,你走了几天?”
花无缺声音低低的:“三……四天。”
“这么快。”江小鱼语气淡淡的,汤药晾到温热,一勺一勺喂给花无缺喝。
这个喝法实在磨人,花无缺很少生病,也很少喝药,小半碗汤药喝得舌尖到舌根都苦涩麻木。
他有些委屈:“太苦了。”
“知道苦就该珍惜自己的身体,下不为例。”
江小鱼把碗塞给他,花无缺仰头一饮而尽,说:“我们已经四十三天没有见面了。”
江小鱼挑眉:“所以一见面你就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这是……意外。”花无缺咳了两声,“有事就去忙吧,我不要紧的。”
“我和万大叔说,等你好了我再去。”
花无缺又道:“万前辈一个人会不会太辛苦了?”
“医馆不缺我一个。”江小鱼笑盈盈道,“你一个人在家里,我放心不下,如果一不小心拿错药,可就造大孽了。”
“我一定很快好起来。”花无缺说。
然而希望也只能是希望。天黑时花无缺看了会儿书,又觉得有些不适。自己一摸额头,果然起烧了。
灌下一碗散热汤药,他含着一颗松子糖,心里却又酸又苦。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本是因担心小鱼儿而来,不成想突如其来的一场病倒让人忙里忙外,本末倒置了。
江小鱼伸长胳膊抱他,隔着衣料能感觉到他过高的体温:“是添麻烦了,不过我喜欢被你麻烦。花无缺,你应该学会享受别人的照顾。”
花无缺点头,浅笑说:“那你喂我。”他指了指桌上的甜汤。
“好。”
甜汤下肚,心里暖洋洋的,花无缺想起幼时的一件事,“我小时候病得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发烧。那时小姑姑说……移花宫没有软弱的人,我必须要足够强大、足够坚强。”
他们在一起许多年,花无缺受江小鱼影响改变了很多,可骨子里的坚强与从容却从未动摇,哪怕天崩地裂。
他突然发现,那不是软弱,而是柔软。
“你已经很强大了。”江小鱼说。
花无缺摇头,他倚在床头环住江小鱼腰腹,眼眶有点酸涩,“好难受。”
江小鱼轻轻拍他的背:“发出来就好了。”
“我尚且如此,那些穷苦的百姓又会有多痛苦呢?”花无缺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们有遮风避雨的房子,不用为温饱担忧,可他们连生存都是困难的,再遇上时疫,如何才能度过呢?”
江小鱼思忖片刻,说:“这大概就是命数吧。龙生龙,凤生凤,贫苦的人从出生到死都摆脱不了贫苦。即使通过一代一代的劳动变得富足,又会因为意料不到的天灾人祸而重新贫瘠。这并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错,而是世道的不公。改变这一切无异于脱胎换骨,不知会有多少鲜血和牺牲——是后世人从觉醒到实现所必经的坎坷。”
花无缺:“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改变固然困难,我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一个四海安定、富埒陶白、开明和乐的时代。
“说的对极了!忧国忧民的大圣人,你现在可以放开我吗?”
花无缺瞄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后立刻靠过去,下巴往他肩上一垫,装作柔弱的样子:“不放。”
花无缺正在退烧,呼吸还是热的。分别后的相见本就心痒难耐,江小鱼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快要烧起来,他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浊气,偏头飞快地在花无缺嘴唇上蹭了一下,压下那点心火。
花无缺搂着他的手臂渐渐收紧,眼睫颤动了片刻,哑声说:“别撩我。”
往日他放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本就让人难以抗拒,如今生了病,低沉微哑的嗓音更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江小鱼声音颤抖:“我没有……”谁撩谁啊!
花无缺神色坦然:“我还在生病。”
“我当然知道!”江小鱼原想扒开花无缺的胳膊,手肘一动,不慎撞到了他手臂的伤口。
“没事吧……疼不疼?”
花无缺刻意放软了声音,“疼,好疼。”
江小鱼自责不已,一动也不敢动,可一对上花无缺眼神里的戏谑,忽然计上心头。
他站起身,说:“衣服脱了。”
花无缺犹豫了一下,褪去外衫。
“躺好。”
“为什么?”花无缺怀疑有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花无缺乖乖躺平,心里直打鼓。
江小鱼替他盖好被子,站在床边说:“花无缺,既然你伤口疼,就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那你呢?”
“赏月。”江小鱼道,“如此美丽的夜空,闷在屋子里睡觉岂不是辜负了。”
“小鱼儿。”
江小鱼:“外面风大,你别去了。”
花无缺哪里还躺得住,立刻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小鱼儿,别走。”
江小鱼挑起眉梢,问他究竟要怎样。
花无缺缓缓吐字道:“我们上次见面是四十三天前。”
江小鱼毫不留情地反驳:“错,是昨天。”
花无缺抿紧嘴唇,像极了犯错不敢说话的孩子。
江小鱼实在受不了花无缺说半句藏半句,只能老实在床沿边坐下。
赏月是借口,吹风冷静才是真。
他也是个正常男人。
花无缺的吻温柔亲昵,还比往日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但在确认某种存在之后,又吻得很深很重。
江小鱼突然起花无缺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长途跋涉而来。彼此交杂的思念中,他比他多了一分牵挂。
“小鱼儿,”花无缺微微分离开,眸光从半睁的眼里落下来。他嗓音很低,在安静的夜里却足够清晰,“我想念你。”
人生在世,有一个挂念自己而自己也同样挂念的人,才不是虚度。
江小鱼的手早已在亲近中本能地揽上花无缺的背,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后颈有些湿黏,是汗水。
“无缺,谢谢你。”
每回江小鱼单独喊他的名字,花无缺总会心尖一颤,这次也不例外。
说实话,花无缺对于他的名字,并没有多大的感触,甚至是认为是一道枷锁,再后来……便有些讽刺。
旁人对他这位移花宫少主只会恭敬地称呼一句“花公子”,长辈和亲近些的同伴会喊他的名字,但终归是少数。唯有江小鱼,从相见的第一面起,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多年未变。
本该换个更亲近的称呼,花无缺却没有纠正,因为——太亲热了,蜜糖一样粘在心上,即便江小鱼暴跳如雷地喊他,也没有气势,像在撒娇。
许是发过烧的缘故,花无缺感觉自己的脑子还是懵的,明明人就在眼前,思念还是如潮水一般汹涌。
“我也想你……”
花无缺快要疯了。
情动忘我之际,江小鱼拼着一丝理智问他:“你还病着呢……真的不要紧吗?”
花无缺:“试试?”
江小鱼:“试试。”
果然一切担忧都是多余的。江小鱼醒来后花无缺不在,外面闹哄哄的。
是邻家的小水带着他妹妹小果在丢沙包玩儿。
小水看见江小鱼出来,噔噔地跑过来问:“小鱼儿哥哥,今天还有瘦肉粥吗?”
“今天没有。”
小水撇撇嘴:“那、那今天有什么?”
江小鱼:“小不点儿,我还没吃饭呢!”
“今天没有瘦肉粥,有松子糖。”花无缺恰好从医馆回来,便把昨天江小鱼给他的松子糖分给两个孩子。
孩子们两眼放光地仰头看着漂亮的白衣公子,“你是谁啊?”
花无缺笑道:“我是小鱼儿哥哥的哥哥。”
小水问:“哥哥的哥哥,应该叫什么?”
“爷爷!”小果兴奋地大喊。
“那是爹爹的爹爹。”小水摇头晃脑地念叨,“哥哥的哥哥,还是哥哥!”
花无缺:“……”
江小鱼笑得肚子疼。
但他们的年纪确实可以当孩子的爹。
花无缺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孩子们咯吱咯吱地咬着糖,转头自顾自疯玩儿起来。
“去哪儿了?”江小鱼问。
“去医馆见了万前辈。”花无缺道,“平川的情况比我预想的好的多。”
“那当然,有我小鱼儿出马,妖魔鬼怪都得退避三舍!”
花无缺长叹一声:“原本打算留下来帮你,看来是我白操心了……还是早些回家吧。”
江小鱼讨好地笑了笑,“来都来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医馆。有你帮我,简直如虎添翼。”
花无缺帮他捋平鬓边那缕碎发,眼角眉梢都蕴着暖意,“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