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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晨三点的太阳 ...

  •   他死了。

      死于一场语言未通的慢性自杀。

      叶闻是在李迦禹死后的第五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她在传信人面前矜持又稳重,仿佛他的死对于自己来说轻如鸿毛。

      叶闻把李迦禹的逝世比作故友偶然传来的消息,她甚至不用知道其中内容的好坏,就可以机械地判断出自己情绪只会细微波动,遂回到平衡。

      此刻,她正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用老旧的台式电脑播放出那张刻录的光盘。

      带给她这张光盘的人名叫靳任生。

      据这位靳先生所说,他是一名律师,最近在帮李迦禹处理案子。

      他目前不能透露太多信息,如若叶闻想了解,可以收拾行李随他回津川市参加李迦禹的葬礼。

      明天早上,靳任生会在机场等她。

      窗外一辆摩托车轰鸣而过,留下主人的躁动不安惊扰着女人耳朵。

      叶闻的思绪从男人那张脸上抽离出来,她伸出手,思考着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结果,目光停驻在电脑桌面播放按钮上闪烁不停的白色光标。

      她不该拿回来的,可她又无法拒绝收下这份来自过去的礼物。

      属于李迦禹,这个合格的陌生人的赠礼。

      现在是八点十分,

      叶闻的食指按下鼠标左键,它闷响一声,黑色的显示屏播放出光盘里的内容。

      屏幕中。

      一把椅子,后面是群青色墙壁,镶嵌着扇木质窗户。

      叶闻等待几秒,画面仍旧这样,不为所动,也没有任何声音。

      她晃了晃鼠标,看到进度条正在播放,尾部显示的时间是2小时52分8秒,是个又臭又长的视频。

      叶闻想,或许大多数的时长都令她提不起兴趣。

      终于,画面变了,一位青年男子的背影从右侧走向那把椅子,他并未坐下,而是将长方形的窗户打开,开窗时,他的小臂从宽松的袖口露出,比寻常男人要白些。

      叶闻随及看向窗外,是一棵梧桐树,叶子绝大部分都呈金黄色,只有极个别还是绿叶。

      秋天。

      这是叶闻对色彩的第一印象。

      青年回过身,坐到木椅上,他眼睛起先看着脚尖,抬起下巴的同时,视线对准了屏幕这方的女人。

      叶闻覆在鼠标上的拇指一颤,眨眼的频率缓慢起来。

      这是李迦禹。

      她快三年没有再见面的人。

      女人看着屏幕里的青年,那双细长的手理了理衬衣的下摆,依稀能看到右手中指上的茧,茧并没有破坏掉整体的美感,反而平添几分书卷气。

      叶闻想,他的手又怎么会不好看呢?

      那可是一双落笔成金的手。

      她看得出来,李迦禹望向镜头的眼神有些不自在,并非讨厌,而是生疏。

      尽管如此,他还是唇角上扬,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叶闻。”

      他开口便叫了她的名字。

      “是我,李迦禹。”

      叶闻按下了暂停键,青年男人的笑容留置在屏幕前,她盯着那张脸,声音还在耳朵中未消弭。

      几秒之后。

      女人晃着鼠标,将截图保存到了本地文件里,她点击播放,手从桌面滑下,搭在转椅的扶手上。

      “现在是2011年的秋天,也是我第一次录制这个视频,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也不知道最终的时长是多少。”

      李迦禹沉默了片刻,又笑了起来。

      “但我肯定,它制作完成的那天,也是我该踏上路途去见你的时候。”

      叶闻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青年男人,说不上是听得过于认真,还是走了神。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

      李迦禹向叶闻简单说了自己的研一生活,他在说完自己结业考试之后又沉默了。

      这次时间要更久些。

      他将木椅往镜头前挪了几步,没有说话,只是在望着镜头。

      叶闻在屏幕这边,只觉得李迦禹的目光落在她额角的绒毛、细弯的眉、零星的几个雀斑、鼻梁最高处,从没涂唇膏而起皮的嘴唇转到她的眼睛上。

      他在看她。

      哪里会是看镜头。

      女人错开了对视的目光,再看下去,她会不知所措。

      在叶闻舔舐她干到起皮的嘴唇时,李迦禹说话了。

      “叶闻。”他再次叫出她的名字,比第一遍要顺口。

      李迦禹仿佛真的在看着她,将自己在肚子里淘了千百遍的话问出口。

      “你——,过的好吗?”

      他没说我很想你,亦或者,这就是我很想你。

      手机的短信声把这份想念戳破,叶闻选择原谅它的唐突。

      叶闻拿起手机,看到靳任生将明天他等待的具体位置发给了自己,她没有进行回复。

      而是去浴室脱干净自己的衣服,用身体做出答案。

      她带的东西很少。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后,她将光盘放回到保护套里,搁置在行李箱的夹层。

      五点钟,准时拉着只装了一半的行李箱打车去了机场。

      直到叶闻出现在靳任生的面前。

      男人才觉得,自己的当事人可能并没有单相思,又或是他的固执获得了回报。

      叶闻并不习惯于坐飞机。

      飞机起飞之后,她便抵在椅背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

      半梦半醒中。

      女人只觉得她看见了李迦禹的笑容,是高中时期的他。

      少年的嘴唇一张一合,叶闻去辨析他的唇语。

      “叶闻,欢迎回家……”

      来机场接人的是李迦禹的二叔,她并没有见过,那位中年男人也没有主动搭话。

      叶闻看着窗外匆匆掠过的景色,许多建筑还是原来模样,但细节上早已翻新。

      半个小时车程。

      三人到了殡仪馆,她下车时,手扶着车门,总觉得比平常的车要沉一些。

      叶闻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衣领口,用手理平整后,注意到自己鞋尖蹭了点灰尘,她掏了掏西装外套的口袋,又弯腰用手拍掉了灰。

      她跟在靳任生的身后,把步伐尽量走的优雅稳重,和参加追悼的普通人无异。

      叶闻想。

      她也只是他的一位普通朋友。

      女人被摆放的黑白遗像吸引了目光,照片选择的是李迦禹面带笑容的一张。

      拍摄时间是大三结束那年的暑假,为什么她记得如此清楚。

      这张照片,是她拍的。

      叶闻看到了李迦禹的父母,她出于礼貌微笑着打招呼,没有走近。

      葬礼的程序繁杂,还要招待到场的亲属、好友等。

      女人从卫生间回来后在一旁静静地站着,将黑纱和白菊细心带好,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靳任生在她身旁,开了口:“不过去看一眼吗?”

      叶闻指甲掐了下食指指腹,她望向被白色的百合和菊花围绕着的遗体。

      “都三年没见了,也不差这几分钟。”

      一通程序走完,才到了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

      有时,人的一生真的很有趣,意外又毫无准备地独自来到这个世界,离开时却需亲朋围绕经历如此复杂的告别。

      叶闻看着遗体前的来宾绕圈告别,有人悲恸,有人可惜,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沉重肃穆。

      她踩着款式简单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走到李迦禹身边,缓慢地侧头看向青年男子的遗体。

      他的遗容挑不出错误,五官出挑,除了脸色十分苍白。

      叶闻是最后一位,她走的很慢,绕完这一圈,便再也看不见李迦禹的脸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叶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她在想这场葬礼会不会是李迦禹的骗局,让自己回到津川市,离开他讨厌的临港。

      他的眼珠还在打转,心脏也还是跳动的,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抿了抿嘴。

      “小闻——”

      叶闻从那张脸上挪开,走到李迦禹母亲身边,她看向这位中年妇女。

      比几年前要瘦了很多,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没有挡住眼白出现的红血丝,头发盘的一丝不苟,有几缕白发。

      她应声之后又叫道:“林阿姨、李叔叔。”

      她与林萍握手,又和李原升握手,将对遗属表示慰问的程序走完。

      来不及和女人多说几句,告别仪式结束后要立即送死者的遗体去火化。

      但林萍却突然攥住了叶闻的手腕。

      “阿姨能不能请求你在津川多留两天?你不想暂住我们家的话,我给你安排好酒店。”

      叶闻答应了林萍,但表明自己已经找好了住的酒店,如果有需要她的帮忙,电话联系。

      前来追悼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

      叶闻和靳任生走出门口时,被一位男性喊住。

      “真是你啊,叶闻。”男人语气里带着点惊讶。

      她对眼前的人并没有印象,经过介绍,原来是李迦禹的大学舍友,认识自己是因为当年李迦禹的桌子上摆着他们两个人的合照。

      “我也是才从临港回津川。”叶闻和他交谈着。

      男人顿了顿,说到:“你俩——,分手了?”

      叶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解释说:“我们是朋友,没在一起过。”

      她看着他离开,只不过临走说了一句话。

      “真可惜,明明当年他那么喜欢。”

      叶闻站在原地,用足足一分钟来消化这句话。

      午饭过后,靳任生带她去了李迦禹学校附近租住的房子,也是读研来他一直生活的地方。

      叶闻来到门前,看着房东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里还保留着李迦禹离开前的原状,没有任何人动过,整洁、干净、井井有条。

      她在玄关处,脱下皮鞋换上一次性拖鞋走进去。

      房东没有久留,将钥匙给了靳任生就离开了。

      男人提着自己的公文包,走近站在窗边的叶闻,看着她打开窗户,望向窗外一片金黄的梧桐树出神。

      “现在是秋天,对吗?”

      靳任生看她是在问自己,给出了确定的答案:“对,是秋天。”

      他说完,转身回到沙发,将公文包里的文件拿出来。

      叶闻将窗户关好,坐到了他的右侧。

      “这是他委托我打官司的相关文件,我可以和你详细谈谈李迦禹的近况。”

      她将那些文件拿到手里,眼神却无法聚焦,只记住了一些他写的论文内容和与导师的聊天记录。

      若要将李迦禹的死因深究。

      还需要回到两个月前。

      那天的李迦禹刚完成邱晋华布置的PPT任务,坐车去师母家帮导师将出差要穿的衣服理好拿回学校。

      去办公室的路上,他碰见了比自己小一届的学弟。

      李迦禹笑着打完招呼,准备走时,学弟和他说导师在期刊上新发了一篇论文,可以看一看,见解很独特。

      他应下之后,进入办公楼,坐电梯来到305号办公室。

      李迦禹听见里面的笑声,抬起手,踌躇了片刻,才敲了敲门。

      “进。”男人的叫喊声传出门外。

      推门进去的那秒,他还能看见邱晋华嘴中吐出的烟圈在半空里漂浮着,碰到干净透明的玻璃窗,散成颗粒,紧紧地扒在上面。

      李迦禹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看向坐在皮质沙发上的另一位导师,嘴里还在夸赞着什么。

      “老师好。”他朝着那位老师问好,但两个人并没有在意他。

      他想,大概率是在聊期刊发表论文的事。

      坐在转椅上吞云吐雾的中年男人笑出褶子,西装外套的扣子没有系,从皮带和衬衣扣的缝隙中,能看到肚皮白花花的肥肉,和一只流着口水发福的老年看门狗无差。

      这就是他的导师。

      也可以说是伺候了三年的县太爷般的存在。

      “老师,PPT我发到邮箱了,这是师母给您理好的衣服,她让我转达,出差的时候不要吃太多过于油腻的食物,常备的药物都在这个盒子里。”

      李迦禹将提着的两个纸袋放到他桌面上。

      “啧,老邱,这就是你常跟我提的李迦禹吧。”坐在沙发上的男老师上下打量着他。

      邱晋华把烟摁灭,将两个纸袋放到自己这边,随口回到:“对,我的得意门生。”

      “你这学生真不错,学业上不让你操心,生活上还这么照顾你。”男老师又看向李迦禹,说到:“小李,你导师这次可是评上教授了啊,少不了你的好处,眼里得能看见活。”

      男人扶着膝盖起身,走到李迦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黑眼圈有点严重啊,年轻人熬夜别光打游戏。”

      “知道了老师。”

      “好好表现。”

      “嗯,谢谢老师指点。”

      李迦禹微笑着点头,眼睛没有看他,而是低垂着。

      他等到男老师把门关上之后,将手伸到口袋里拿出那张请假条,攥在掌心里。

      “怎么,还有事?”邱晋华见他站在那不走,想再拿根烟的手收了回去。

      李迦禹把掌心里折起来的请假条展开,放到他桌面上,沾了汗的缘故,看着有些皱巴巴。

      “老师,我想请一周的病假,顺便去市中心的医院做个体检。”

      邱晋华抬头看着他:“我看你这也不像生病的模样,得什么病了?”

      李迦禹如实地说道:“这两天老是感觉心律不齐,医务室老师让我去医院检查下。”

      邱晋华瞬间放松了表情,摆了摆手,毫不在乎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熬夜之后的小毛病。”

      犹豫了几秒。

      李迦禹还是伸手将病假条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说:“老师,我还是觉得去一趟医院比较好。”

      男人沉默不语,把带着的眼镜摘了下来,哈气仔细擦拭着。

      “迦禹啊,我交给你的两篇文献看完了吗?还有今年要给你的师弟师妹们包月饼,你看着买点,别要太便宜的,省得他们觉得我扣。”邱晋华从兜里掏出来两百块钱,放到桌上的同时,将病假条收回到了自己抽屉里。

      李迦禹看着桌上红色的百元大钞,想在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把两百块拿到手里,说了声“老师再见”。

      李迦禹把月饼的样式挑选好,价格和老板谈妥之后,预付了定金。

      两百块也不够买那么多人份的月饼,他还贴进去了自己的钱。

      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时已经十一点了,他简单洗漱完,又到书桌前将邱晋华布置的文献看了一多半。

      等李迦禹真正看到邱晋华在期刊上发的论文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当他看见满屏的文字,甚至觉得自己花了眼,不然自己的论文怎么会出现在期刊里。

      这一刻,

      李迦禹意识到,他被自己的导师抄袭了。

      邱晋华剽窃了他的论文擅自发表,但不是全文复制,而是洗稿,把精华核心的思想摘取出来,用自己的语言复述,成为他最得意的作品。

      也为他赚取了荣誉和地位。

      他打电话找邱晋华理论,讨要说法,对方却拒绝承认这是剽窃,还被告知有什么想法等他出差回来再说。

      可事实是,出差回来的邱晋华毫不在乎这件事,又给他布置了一堆任务。

      李迦禹没有办法,写了举报信投递给校长信箱,却一直没收到回复,校方在保护他的教授,对自己的行为不予理睬。

      知道自己被实名举报的邱晋华将李迦禹叫到办公室大骂了一顿,又怕事情闹大,说是可以给李迦禹优秀毕业生的荣誉,还能有大公司的内推名额。

      李迦禹拒绝了。

      又过了几天。

      他在半夜撰写论文时,从学生群里收到了通报自己被延毕的消息。

      李迦禹真真切切感受到欧亨利的那句话。

      人世间所谓的生活是由大哭、抽泣、破涕为笑组合而成的,而在这之中,抽泣占据了绝大部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被十之八九的不如意占据,糟心事接踵而至,从来不会顾虑他能不能接住并且完美解决。

      收到延毕的消息之后,他便不再去找邱晋华讨要说法。

      李迦禹先后见了两位律师,都并不想帮他打官司,这种有关知识剽窃的案子,费劲又不讨好,赚的钱也少。

      靳任生的出现给了他希望。

      他提交了上诉状,和靳任生一起整合证据,进行论文比对,还要将学校里的琐事处理好,每天都在熬夜透支身体。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瘦的有些脱相。

      直到开庭的前一天。

      靳任生将李迦禹签好的委托代理书收好,又问到:“明天开庭你真的不去吗?”

      李迦禹笑了笑,解释到:“明天要去取之前给叶闻刻录好的光盘,顺便理个发,不能这么邋遢的去临港见她。”

      他的理由很充足,除了漏掉自己对结果的逃避。

      靳任生手机收到李迦禹发的音像店的地址。

      “你结束了来这找我也行。”

      李迦禹回到公寓后,洗漱完,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又不放心的将自己的论文和邱晋华期刊发表的论文进行比对,多点证据多分胜算。

      他不知疲倦地看着,呼吸有些沉重困难,心脏跳得很快,有些一抽一抽的疼痛感,在2点56分的时候,起身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

      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

      李迦禹在倒下的那一刻,仰头望向了窗外,他看见了凌晨三点的太阳,白得发亮,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视线里所有的事物都缩小成一个身影,站在太阳前的,是叶闻。

      “医学证明书上显示,他的死因是心源性猝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凌晨三点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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