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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朱砂 ...

  •   顾芳池此回,千里迢迢自盛京而来,身负皇命,一路紧赶慢赶,片刻不敢耽误。

      裴桓品性,他自认清楚。

      他从未担心过裴聿璋此人在两军阵前,会当真变节投敌,而只怕自己堪堪来晚一步,待寻到白河关中之时,裴聿璋已宁为玉碎,自裁于这苍凉关外。

      直到马匹冲过道路拐角,见旭日正在裴桓身后耀目初升,见城墙之上,他仍凌然而立的身影,见他身侧坚韧相伴之人,顾芳池心头此行高悬的巨石,才总算安稳落地。

      此时此刻,遑论原先流言将那“曾为舅甥”的两人,描绘得如何不堪,顾芳池都相信,世间真正留住他的,定然便是那个孤身越过山川,千难万险为他而来之人。

      疾步上城墙,三同僚相见,相视一笑,纵然无数感慨也未多话,直相携进了白河官邸。

      顾芳池此来,带着圣旨。

      皇帝知晓含嘉郡主之死,初时自然震怒,怒裴桓企图李代桃僵,妄自顶罪,怒两国合谈,被念安一支金钗毁于一旦,可再大的怒意,在知晓萧玹的所作所为后,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身处高位者,臣子如何都只是臣子,然储君不同,再进一步,便是取而代之,是以皇帝旨意中,只命杨继清亲自领兵,将防御线推至白河关,又命裴桓暂留关中,助军御敌。

      旨意之中未提含嘉郡主之死,可旨意之外,何尝不是教裴桓戴罪立功之意?

      杨继清当日收到消息,亦是怒气冲天,因担心裴桓,连夜快马加鞭,同顾芳池赶赴白河关,随行只带了随从数人,大军大抵今日午后便到。

      他们三人聚在一起,自然还有御敌事宜要商议,念安便不多留了。

      裴桓送她回房间,路上便察觉她脸色稍显苍白,抬手来摸她额头,触手温度寻常,方道:“安稳睡会儿吧,那么远的赶来,却还逞强熬了一日夜,如今不必害怕了,我就在外头守着你。”

      念安躺在榻上仍拉着他的手,“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裴桓并说不上来,这是场还未起的战事,宗泰好战,只待继位必定会动兵,暗送含嘉郡主回来便是个设好的借口,可这场仗究竟要打多久,谁又能说得准,他不想教她不安。

      “你我所在之处,便是我们的家,别多想,也别害怕,我不会再离开你。”

      这里也可以是家,哪怕来日战事起,她也会在乌灵城中为他燃起一盏灯,照亮他的回家路,一直等他到战事结束,再不会想方设法、自以为是地为她好,便送她远远离开,让她在看不见的地方,却要终日为他提心吊胆。

      念安听着轻笑起来,“可惜我临走之时,把长荣黛青他们都遣散了,等我们来日再回去回去,恐怕堂堂裴御史宅子里的杂草,都要比房顶高了。”

      男人随她轻快嗓音勾唇,指节去刮了刮她挺翘鼻尖,“闭眼,乖乖睡觉,来日的事,用不着你现在费心。”

      念安嗯着答应声。

      她闭上眼,察觉他起身,又替她掖了掖薄被,方转身踏出了门去,听木门关上吱呀一声,便又睁开了眼睛。

      她的心并静不下来。

      无端惴惴不安,仿佛明知有风雨欲来,却仍露天站在旷野中,可大抵是因心事太多,她也分不太清究竟是因萧玹那个潜在的威胁,还是因那封递出后,迄今为止还石沉大海的信笺。

      兴许宸王也会失败,信并递不到启信之人手中,也兴许收信之人看到信也不过付之一炬,只当作有居心叵测之人在编纂事实……如此种种,念安早都想过无数回,从踏出盛京城的那一刻,她便是前来陪他赴死的。

      倘若当真有那千万分之一的兴许,她心中除了救他,仍旧也只有救他。

      可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那封信,却成了她心头悬而不决的巨石。

      念安睡不着,辗转反侧。

      这原本静谧空旷的白河关,因陆续有前军来,逐渐变得重新鲜活起来,窗外往来的脚步声渐渐频繁,犹如声声鼓点,踩在她薄如蝉翼的心鼓之上。

      日光从窗台缓缓照到了床前,念安眼睁睁地看着,忽听阵匆忙脚步声前来,扣响门扉,唤:“裴夫人。”

      念安心头猛然一跳。

      她忙应声起身,边走边听门外兵将话音,便知这世上,当真不顺意之事,十之八九——

      就在片刻之前,钺国有使臣来到城下,重新递议和书,不仅允含嘉郡主回归故国,又提出赔偿条件数项,不愿两国动刀兵生灵涂炭,只唯一要从边关带走的,便是所谓钺国皇帝故人之女,虞氏女,念安。

      对方拒不入城,裴桓此刻尚在城下接见来人。

      杨继清在城上,听闻此等条件,深觉荒谬,只知她是裴桓自小养到大的女孩儿,生在赢朝、长在赢朝,在此之前甚至没出过盛京十余里地,遂遣人来请她,前往露个面,当场释清“误会”,避免徒劳争执。

      念安双腿倏忽僵了一僵。

      她知那不是所谓“误会”,站在门里,脚下仿佛灌了铅,沉沉地呼吸几许,平复被巨石砸成纷乱的心绪,总算打开门,原本努力摆出寻常的神情面对旁人,却在看见廊檐下疾步而来的身影时,忽然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退下,去请杨将军稍等片刻。”

      裴桓阔步而来,遣退了那名兵将,方看向眼前的念安,容色沉静,却知她该有话对他说。

      念安脸色比方才他走时,更苍白许多,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好牵唇朝他勾出个苦涩的笑容,沉吟片刻,才开口问他:“我原本只是想救你的,可现在却又闯祸了,是不是?”

      “没有。”

      裴桓不舍得她胡思乱想,嗓音沉定,说着便上前伸臂将她拥入怀,掌心安抚覆住她后颈,垂首吻她发顶,“没有闯祸,别怕,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跟我讲,现在再说也不迟,别怕。”

      在他那里,她从没有为时已晚。

      此时城墙之下,钺国前来的人马不过几十护卫,其中一辆马车,旁侧甚至还有四名婢女,怎么看也不像是前来开战的,而显然是今日带走念安,势在必行,那领头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也教人能一眼认出,该是个内官。

      杨继清与顾芳池起先只觉荒谬的念头,在裴桓疾步回城,夫妻二人却许久未露面的情形下,也不得不动摇。

      不多时,前往的兵将也空手而归,杨继清看见,心头霎时沉沉顿了下。

      这时,城门外静静等候的那名内官,再次派了人过来,到二人面前,方道:“两位大人戍边辛苦,然为官者,心中必有百姓民生,相信三位大人亦是如此,两国和平,得来不易,吾皇心怀黎民,也不愿意这好好的青山绿水,再如二十多年前被铁蹄踏破,血流成河,那位虞小姐,是吾皇故人之女,吾皇珍之重之,设法寻她归钺已有数年之久,绝无半分戕害之心,还望三位大人以大局为重,劝她安心。”

      杨继清与顾芳池闻言相视一眼,杨继清不语,顾芳池方和言应付了句。

      待那小内官暂且回去复命,顾芳池才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声,如今议和是大势所趋,钺国姿态已然诚恳,遑论年轻一派如何好战,现如今掌权的,仍旧还是两位老皇帝,此事纵然拖延至上报盛京,留不住的想必依然也留不住。

      只裴桓又该如何?

      钺国可知所要之人,是他的夫人。

      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逝,头顶日头眼见已快要升至正中,在对面再次打算派人前来之时,城门内,终于出现了裴桓与念安二人的身影。

      “聿璋……”

      杨继清欲言又止,顾芳池怔住。

      裴桓面容平静,却未言语半句。

      他牵着念安走出城门,女孩子眼尾仍残存着微红的痕迹,她出现在那里,对面那个精明老练的内官,微熹着眼细细看了两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丝惊喜亮光,当即亲自上了前来。

      “虞小姐有礼。”

      念安颔首以示回礼,仍旧忍不住分离伤感,侧过脸轻吸了吸鼻尖。

      她并没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信是出自她手,能换得两国休战,已是意外之喜,如今他也安然无虞,她本该高兴才是,现下他仍能做回国朝的裴御史,她去到曾心念数年的亲人身边,已是皆大欢喜,不应奢求太多。

      昨日誓言永不分离,今日破除便要分离,念安也不怪他,裴渡的名字早已成为几乎每个钺国人的肉中刺,他御敌多年,亦是钺国兵将的眼中钉,她没提任何话,临走甚至笑着跟他说,“裴聿璋,这次是我离开你,别内疚。”

      原以为绝境,忽而逢生,虽则分离,但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念安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劝服自己,才能让自己从他掌心抽出手,一步步走向对面的马车。

      那抹娇小的背影,已然竭尽全力去决绝,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再看他。

      可裴桓一直看着她。

      看着她登上马车,看着她躬腰进去,看着婢女关上车门隔绝外界视线,她的身影便再看不见了,而后那名领头的内官吩咐卫队调头,不疾不徐的,朝远处的钺国渐行渐远。

      直到马车在视野里变小到不足指甲大小,官道弯进密林之中,树影婆娑斑驳片刻,整个卫队自此彻底消失。

      裴桓仍旧立在那里未动。

      边塞的风卷起黄沙,顾芳池犹疑良久,到底还是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劝慰道:“对方既然为她,肯派亲信千里迢迢自帝都寻来,必不会亏待于她,你要保重自己,方不负她。”

      话说得言之有理,可理,并非裴桓现下想要的。

      “得罪了,顾兄。”

      裴桓忽然低低说出这话,顾芳池还尚且没有回神其中何意,却只见身侧的裴桓骤然转过身,单臂挟他,一手自腰间抽出把匕首,凌寒银光一闪,便已紧贴在他脖颈皮肤之上。

      “聿璋,你做什么!”

      不远处的杨继清悚然一惊,正欲快步上前,便听裴桓嗓音简单,递来两个字,“备马。”

      老练如杨继清,闻言立刻便洞悉了他的意图,浓眉当即紧紧皱起,忍不住咬牙怒斥,“你疯了不成!钺国对你来说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何况你与她不同,你是朝廷命官,你此刻若离开白河关,便是叛国的罪臣!”

      “多谢继清兄劝告。”

      裴桓淡然牵唇,“我此生为国尽忠数十载,然为我妻尽为夫之责,尚还未有一日,今日挟持钦差大臣、叛出故国,皆为我裴聿璋一人所想、所为,无关两国议和大局,更无关在场被我挟持的诸位,罪臣裴聿璋在此立誓,今日出关,只为追随我妻,别无他想,他日亦不论生死尊卑,绝不再踏入故国半步,还望继清兄成全,备马吧。”

      “你!”

      杨继清一介武夫,气得哑口无言。

      顾芳池虽被挟持,却知他不过是给他们对外的缘由,半分未曾挣扎,只眉头同样紧拧,良久才问出句:“聿璋,你当真想好了?此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身后没回应,只肩上的手按了按。

      “糊涂啊……”顾芳池当下了然叹息,却不再多言,看向杨继清,杨继清未语,顾芳池方做主,着一名副将去将一匹快马牵了来,道:“此去,但愿你我日后,真能不复相见。”

      自投罗网,下场几何?

      钺国众人于他,大抵只有要杀、与可用之分,昔日同僚来日若再相见,想必除了互为敌人,再无其他可能。

      裴桓临走,拱手朝两人道声“多谢”,而后翻身上马,便径直朝着官道疾驰而去,行出数百步之际,身后追来支利剑,射偏几分,自他肩头穿透而过,箭身带着鲜红血迹,沉闷扎进黄沙道中,他咬牙生受了,手中握紧缰绳,策马未停,权当做是杨继清在为他践行。

      马蹄在官道上扬起漫天黄沙,风中如同一阵缥缈的烟,不多时便消失在树影婆娑间。

      待念安在马车中隐约听到,那阵由远及近的马蹄蹄哒声,她埋首膝上的脊背倏忽僵了一僵,以为自己听错,静止片刻,方后知后觉扬起脸,露出泪水纵横的一张脸,和已红肿得不像话的眼睛,仿佛心有灵犀,双手匆忙推开车窗探身回看,只一眼,泪水更如泉涌。

      “停车!停车,快停下!”

      年轻姑娘急促喊着,不顾马车尚未停稳,便自里头出来一跃而下,推开意欲搀扶的婢女,迈步朝队伍末尾跑了过去,那蹁跹的裙摆教她依然像只蝶,只此回,她是在朝他奋力奔去。

      裴桓在卫队刀剑的边缘勒停了马匹,翻身下来,他将腰间革带上的剑与匕首先行扔下,抬起的双手,更像朝她展开双臂,径直将人群里穿行,快步扑来的她,拥了个满怀。

      念安撞进他胸怀,双臂环在他腰间,竟觉不真实。

      她用尽自己的全力环紧他,压缩衣料的空余,直到那坚实而熟悉的触感,透过衣料,真切传递到她手臂的每一寸肌骨上,紧无可紧,方才总算罢休。

      “你怎么会来?”她的声音从他心口传出来,浓重的鼻音,又被衣料捂成闷闷的调子,一时教他也听不出喜、忧,究竟哪个更多,“你不该来的……你怎么能来呢……”

      是不该,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该不该,只有想不想、愿不愿而已。

      裴桓闻言倏忽笑起来,当抛开一切,眼前唯余一个她,那笑意竟无比畅快,他宽大掌心捏捏她的后脑勺,附耳告诉她,“我说过,不会再离开你。”

      方才不说,是怕自己不能脱身,教她提心吊胆空欢喜,如今所幸。

      所幸他还是来到了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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