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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豆蔻 ...

  •   这院子里原先是有位小小姐的,裴娘子的女儿,名唤裴芝。

      裴小姐今年刚巧与念安同岁,才五岁的小姑娘,生得不比念安差,同样的漂亮可爱、粉雕玉琢,又被裴娘子教导得乖巧有礼,逢人嘴甜,十分讨喜。

      只是可惜,那孩子百日前失足掉下巷外那条河,不幸溺亡了。

      今儿是裴芝的百日祭,张婆子天刚微熹便起身忙活,四下昏沉,院墙里枯树光秃秃的枝丫被风吹得萧瑟摇曳,鬼哭狼嚎,平添几分瘆人,她从小孩儿房前过,不由揣紧手缩了缩脖子。

      女随母姓,多半是因不知其父为何人。

      张婆子是裴府几十年的老人,也算从小看着裴素长大,至今想起她的事还颇觉惋惜又咂舌。

      好好的裴氏高门嫡女,才情相貌皆是淮州翘楚,她临近及笄前,上门提亲的达官贵人几乎都要踏破裴家的门槛,可谁知堂堂裴府千金,当年却尚未出阁便不明不白地怀上孩子,又死活不肯说出孩子父亲是谁,自此成了家族耻辱、众人眼中的笑柄。

      不过孩子父亲的身份,倒是不乏各种猜测。

      张婆子在裴家日久,听过最有鼻子有眼的,是位从京中来的贵人,当时贵人过淮州,曾下榻裴家数月,彼时郎才女貌、年纪相仿,若是犯下出格的错事,倒也不足为奇。

      偏裴素矢口否认,事发后京中也无任何消息,裴家自不可能千里上京讨说法,此说辞便由家主裴五爷做主压了下来,只是族中长辈轻易不肯放过,起初原是要抓裴素沉塘以正家风,亏得被裴桓抵死拦下,才好歹落得个迁居别院的结果。

      然而世事难料,如今那孩子又早夭,裴素唯一的心气儿断了,也难怪她这一病便是数月,任凭裴桓寻来灵药无数也不见起效,再好的药,医得了身病却医不了心病……

      “婆婆,我起来了。”

      神思正神游间,门口冷不防传来一声唤,张婆子回头乍瞧见门上一身银白寝衣的念安,百日祭的档口上,难免教她心头一颤,猛地打了个激灵。

      “哎呦!”张婆子低呼一声,放下手中活计拍了拍心口,“起来了啊……会自己洗漱吗?”

      念安从前在家里都有人悉心照看的,洗漱穿衣这种事,轮不到她自己去做,本来想摇头,但大抵能听出张婆子的语气不太有耐心,所以又乖乖点了点头。

      张婆子嗯了声,想起来又指使道:“看时辰也不早了,你待会儿收拾好了,去娘子房间唤她起身,我这儿才有吃的给你。”说完便自顾忙活去了,边走还边在悄悄拍心口。

      念安站在门边呆呆瞧着张婆子背影,片刻却没挪动步子。

      昨晚张婆子教她去陪裴素说话,裴素便并不太愿意,皱着眉也不知低低地跟张婆子说了些什么,总归又教张婆子将她领了回去。

      念安琢磨不透里头的弯弯绕绕,最后只猜裴素昨晚大抵是倦了,阿娘以前偶尔陪她玩儿累了也不想说话,于是趿着鞋去水房囫囵抹了两把脸,便又吧嗒吧嗒过去敲了敲裴素的房门。

      屋里人早醒过来,裴素靠在床头对着副长命锁正伤情,忽然听见敲门声,忙擦了擦泪,将外头映出的小身影唤了进来。

      “娘子,外头出太阳了,你想不想看看?”

      念安极懂事,站在门口没贸然进去,揣着两手奶声奶气的可爱模样,总教裴素忍不住在唇角牵出点柔软的弧度。

      “等会儿再去看,来,到我这儿来。”

      裴素朝念安招手唤到跟前来,摸到她洗脸打湿的寝衣,起身找了件厚实的银红小夹袄给她换上,又见她披头散发,便许她在妆奁里挑选了副喜欢的红发绳,亲自给她扎了两个小丸子。

      扎好了抱她到怀里问喜不喜欢,念安抿唇乖巧笑着点点头,“喜欢,娘子和我阿娘一样好,又美丽又温柔。”

      嘴甜的小孩儿没人会不喜欢,裴素弯唇笑笑,又问她从前在筠州每天都做些什么,会不会念书识字……念安一一如数家珍地答了,说着说着忽地想起来,问:“娘子会写信吗?”

      走丢了等不到家里人来找,就给家里写信让人来接,裴素抬手捏捏小丫头的脸蛋儿,唇边浮出笑意,“会,你想说什么我来帮你写。”

      裴素起身将念安放下地,牵着她去书房,找出信纸铺好,教她小手捏着墨块缓缓在砚台上打圈儿,没一会儿就研磨出一片浓黑的墨迹。

      念安趴在书案边,正绞尽脑汁酝酿着要跟胡叔叔说的话时,屋外呼啸的风声中,忽地掺进几下急促的拍门声——

      “砰砰砰!”

      屋里摇曳的琉璃盏惊得闪了闪,没等裴素起身走出去看清,张婆子脚步急,已经领着人到了门外,恻恻地说:“娘子,是夫人来了。”

      延续百年的世家大族,枝繁叶茂,但当家主母自来都只有一位,张婆子身后是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鬓边一支金步摇随着步子曳曳生辉,云锦缎织就的华服上搭件深紫褙子,通身贵重却十足面冷。

      妇人微扬着下颌走近,裴素眸光微顿,颔首福身冲对方唤了声“五婶”,便教张婆子先将念安领了出去。

      张婆子临出门悄摸回头瞧了两眼,见裴夫人的贴身丫鬟正拿张手帕擦拭凳子,“擦干净”后当场扔了手帕,才扶裴夫人落座。

      张婆子瞧着心下冷哼,既然怕这小庙脏了金身,还屈尊降贵来做什么呢?

      这位裴夫人出身鄞州周家,仗着周家近年来在京中仕途顺畅,掌管着裴家内宅常作威作福,可裴府下人原先早都听说,据传当初五爷承袭家主之位,亲口答应了前家主,无论他自己有无子嗣,待将来身故,裴家当家做主的仍还只会是裴桓。

      那时阖府全当五爷不过为安兄长心而已,谁成想这些年,裴夫人膝下竟当真是一儿半女也无,那传闻便渐渐地有了切实的论证似得,这事落到哪个女人头上又能心平气和?

      因着这一层,裴夫人向来待裴素、裴桓都无甚好脸色,可裴桓她管不着也不敢管,便只剩下裴素,当年未婚先孕丢尽了裴家的脸面,性子又温弱,十足个现成好拿捏的软柿子。

      这厢出门后,张婆子给念安端了碗鱼片粥,她在小厨房守着火炉熬药,就让念安搬个小板凳在旁边吃,等药熬好,念安也吃完了粥。

      张婆子心里九曲十八弯,觑着屋里人半会儿没走,盛好药拿个托盘递给念安,指使她送进去,“牢记,进去了就叮嘱娘子喝,然后千万赖在里头别出来。”

      “为什么不出来?”念安眨巴着眼睛瞧向张婆子。

      张婆子哄她:“里头那个是坏女人,惯会欺负娘子,但你要是进去赖着不走,她肯定就待不住了。”

      底下做事的仆妇,张婆子从来就不是多忠心护主的人,有这一出,全是因她与裴夫人有旧怨罢了。

      前些年张婆子家中送来个后辈丫头,人机灵运气也好,进府没多久就被调进了家主与主母院里,眼瞧没大半年就又进了家主书房伺候笔墨,然而好日子没过两天就“失足”掉进井里淹死了,裴夫人打发了十两银子给张婆子,回过头就把她发配来了这处别院。

      张婆子才不信好好的大活人能眼瞎翻进井里,说到底怕是自家那丫头姿色不错入了五爷的眼,教裴夫人暗中给害了才对。

      大人的这些恩恩怨怨,念安根本听不懂,只看张婆子说得郑重其事,便端着托盘颤颤巍巍进了屋里。

      桌边,裴素与丫鬟正相对站着,中间端正坐着裴夫人。

      裴夫人靠着桌沿摆弄自己嫣红的蔻丹,语调曼曼地道:“你且自己考虑吧,当年闹出那样的丑事,林家对你也算念念不忘了,要不是看你如今那个包袱不在——”

      “包袱?”

      先头始终沉默的裴素总算有了反应,抬起长睫看向裴夫人,“我女儿今日方才夭折百日,五婶来这里一趟就为告诉我,她是我的包袱,我该庆幸终于甩掉了她?”

      裴夫人闻言没趣地冷笑,“算我说错了,总之我言尽于此,你现在若答应过门,便是林家堂堂正正的继室夫人,若是不答应,对我又无甚折损,只是想想聿璋吧,他这些年为你受了旁人背后多少讥讽,又刚为你的病耽搁了三年科举,他日后总还要入仕途的吧,但有你这么个德行有亏的姐姐,可难保他将来的同僚不会为此发难啊。”

      裴素这次没有说话,对她怀揣恶意的人,最知道如何刺痛她。

      屋里片刻沉寂,门外总算浮现出个迈着蚂蚁步的小身影,打破寂静,“娘子,药熬好了。”

      念安手里的托盘端得小心翼翼,生怕洒出来,远远的便细声细气地唤。

      裴素见她晃晃悠悠吓得不轻,生怕那滚烫的药汁浇到她身上,连忙两步上前接了过去,皱眉道:“张妈也是,怎的教你来做这事!”

      念安谨记张婆子“教导”,进屋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夫人。

      裴夫人莫名被个孩子盯得气不打一处来,丫鬟随主,正想上前教训念安,所幸裴夫人该讲的也已讲完,不愿在此多留片刻,随即站起了身。

      她临走瞥一眼念安的装扮,忽而讥讽地问裴素:“这又是你从哪里弄来的孩子,自己的没有了,想方设法又换一个养?”

      裴素忙将念安护到身后,眉头紧皱道:“这孩子只是暂时走失了,过两天便有家人来接。”

      “最好如此。”

      裴夫人又瞧念安两眼,几不可闻地冷哼了声,轻飘飘收回视线,扶着丫鬟的手,重新扬起下颌慢悠悠曳着莲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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