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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黑暗里跃出了火光。

      战国时代的人十分警惕,玉姬慌乱跑出房间时应该造成了不小的动静,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她让玉姬藏到梅树背后的阴影里,少女一直在痉挛发抖,好像溺水的人忽然碰到浮木,抓住她衣袖的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

      “呼吸。”她不得不出声提醒对方。

      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玉姬从口中挤出哽咽般的声音,拼命汲取稀薄的氧气。

      “是的,就是这样——慢慢——慢慢呼吸。”

      她直视着对方惶乱无神的眼眸,努力放缓语气:“今晚,玉姬大人并没有离开房间。”

      玉姬的脸上泪痕未干,嘴唇微微发抖,凝固在似乎想要张口喊叫却发不出声音的状态,明显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她握住对方冰凉的指尖,慢慢地,慢慢地让对方松开手。

      “你记住,待会儿要被众人发现的人,是我。”

      玉姬的眼神恢复了一点焦距。

      她将摘下来的东西放到玉姬手里,免得对方将指甲嵌进肉里。作为一只活了很多年但十分不擅长安慰人的妖怪,做到这一步差不多是她的极限了。

      “待会儿别出去,等人都离开了你再回去,你的侍女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玉姬捧着手里的东西,怔怔地望着她,毫无预兆的眼泪从脏兮兮的脸颊上滑落,啪嗒,啪嗒,温热地滚到了她的手背上。

      她愣了一下,但时间不多了。

      她走出树后的阴影,人见城的城主站在原地,眼神古怪地望着她。

      “你倒是忠心耿耿。”

      “过奖。”她随手将袖子一撕,露出到胳膊肘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样对你我双方都更有益处。”

      在这个年代,侮辱一位姬君和侮辱姬君身边的侍女,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

      反正妖怪和人类不同,根本不在乎名声这种东西,待会儿众人看到的,只会是人见城的城主和衣衫不整的侍女待在一起的画面。

      至于玉姬,哦,无辜的玉姬,她还在房间里睡觉呢,根本就不知道她可怜的侍女被兽性大发的城主做了什么。

      她光着脚站在铺满月光的碎石地上,正考虑着要不要弄乱自己的头发增加一下可信度,仓促的脚步声响起,庭院周围的黑暗骤然被火把点燃,赶来的武侍明显被吓了一跳,视线匆匆往她身上一扫,便像被烫到似的移开了目光。

      “……主公。”领头的武侍声音迟疑。

      人见城的城主不耐烦地一挥手:“都退下去,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

      “……但是,主公,你身上的伤……”

      “我都说了,退下去!”

      周围的武侍立刻噤若寒蝉。

      不消片刻,甲胄和武器窸窣摩挲的声音响起,那些人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她迈开脚步,跟在人见城的城主身后,没有人敢上前拦阻,周围的人垂首敛目,没有人敢抬头直视这荒唐的夜晚。

      穿过连接殿舍的廊桥时,身前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廊下的青铜灯透出昏暗的火光,她还未抬起眼帘,莫名的战栗窜上脊椎。

      “你在干什么?”

      那道声音很轻,在夜色中却显得极其突兀。

      海藻般浓密的黑发沿着肩膀的弧度蜿蜒而下,阴刀披着单薄的外衣,带着侍从挡在两人的必经之路上,白皙的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浅褐色的瞳孔融入夜色,一时让人分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刚才说什么?” 人见城的城主危险地眯起眼睛,“谁允许你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阴刀身后的侍从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立在最前方的身影沉默了许久:“父亲大人……”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这就是你的态度?”城主的语气火大起来,“让开!!”

      阴刀忽然朝她看了过来。

      他明明只是看了她一眼而已,心脏一颤,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胸口好像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一揪一揪地疼。

      “……父亲大人。”她没有看到阴刀脸上的表情。

      昏暗的火光倾斜,寂静的夜色被无限拉长。漫长而短暂的瞬间过后,那个身影缓缓低下去,单膝触地,垂下头颅:“请您三思。”

      “我的事还不需要你管,滚开!”

      “还请您三思。”

      鸦羽般柔软的黑发垂落身侧,火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遮去了苍白脸庞上的表情,他像恭敬的臣子一样向自己的父亲进言:

      “此事万万不可,还请您务必三思。”

      他的父亲勃然大怒,一甩袖子径直从跪在地上的身影旁边大步走了过去。

      “父亲大人!!!”

      忽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那道沙哑的声音,她听到背后有人惊慌地叫着“少主!”随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

      她用尽全身力气,忍到心脏发痛,指尖泛麻,才没有让自己往身后的方向看去一眼。

      寝殿内,侍奉城主起居的侍女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隔扇合拢,诺大的和室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年近半百的城主单手支颐坐在叠席上,瘦削阴鸷的面容陷着阴影,不紧不慢地上下打量了她好一阵,缺乏血色的嘴唇勾出满意的弧度。

      “你叫什么名字?”

      她随便胡诌了一个回答。

      “你坐得太远了。”对方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盏中的酒液,眼神始终黏在她身上。

      她没有立刻离开原地。

      “你为什么要对玉姬下手?”

      老城主毫无预兆地笑起来,仿佛她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真的想知道?”

      她站起身,十分平静地在对方身边坐了下来,拎起酒盏往对方的杯中倒了点酒:“我想知道。”

      身侧的视线从她的颈肩落到她倒酒的手腕上,对方从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弱肉强食,这个世间一向如此。”

      酒液盈满杯盏,持续不断地往外流淌。

      “哦,”她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老城主敛起嘴边的笑意:“……你笑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她放下酒盏,盯住对方的眼睛:“听起来就像自己不会落到弱者的地位似的。”

      酒液还在流淌,在榻榻米上晕染开蜿蜒的痕迹,燃烧的烛火勾勒出狭长的阴影,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对方的身躯变得僵硬,苍白的脸庞滚下汗珠,眼白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身影。

      “……你……”老城主的喉咙动了动,声音卡在震动的胸腔里。

      “我什么?”

      要怎么样做,才能让对方这辈子都不敢再碰女人,她思考许久,没有得出结论,胸口积淤的怒火冰冷而滚烫,她根本就无法顺利思考,忍耐到现在才动手已经是她自制力的极限。

      “来人!来……咕。”树木的根须从窗口窜入房间,密密麻麻地将周围堵得严严实实,对方口中的惊叫还未来得及出声,便骤然被暴起的树根钳住喉咙,托离地面举了起来。

      “……那么看着我干什么。”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满脸惊恐的人,“弱肉强食可是你自己说的。”

      柔韧的树根撑开对方的口腔,老城主含糊不清地发出求饶的声音,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刷地惨白。

      “按照你的说法,我现在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树根往里面生长探去,沿着温热的管道往深处攀爬,“谁叫你比我弱。”

      痛苦挣扎的四肢抽搐起来,她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果然……她本来就是一只妖怪。

      虬结的树根源源不断地从窗口涌进来,冰冷的怒火无法平息,想要撕毁,想要尽情破坏的欲望在胸口高涨,蔓长的树根堆积到墙上,托曳出扭曲如蛇的阴影。

      “求……”人类的声音哀鸣起来,“求求你!”

      ……这个人是阴刀的生父,这个念头划过的瞬间,她松开手,冷汗涔涔的身影颓然倒地,握着喉咙咳嗽不止,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赫赫的气音从颤抖的唇间溢出,她上前一步,老城主忽然转头朝她看来,眼神充满刻骨的阴毒。

      黑暗里响起一声虚情假意的叹息:“如果你现在就把他杀了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奈落出现的瞬间,趴在地上的人疯狂地大喊起来:“杀了她!杀了这个该死的妖怪!!”

      白色的狒狒皮下钻出触手,眨眼便急剧膨胀,颜色艳丽的毒虫随之涌出,被遽然挥来的树根刹那打得粉碎。

      作为一只梅花精,她讨厌蜜蜂,这是不折不扣的骚扰。

      残肢飞溅,她操纵树根,将奈落释放出来的最猛胜打得粉碎,恶心的黏液糊得到处都是,沿着她的树根滴落下来,她粗暴地抓起奈落的傀儡,用力往两侧一扯。

      裂帛的声音响起,那个空荡荡的傀儡身体里面什么都没有。

      苍白的头颅滚落在地,哼哼笑了几声,她正要将其打得粉碎,背后忽然传来冰冷的风声。

      毒液渗入树根,动作迟缓了一瞬,她转过头,人见城的城主面目狰狞,血管暴凸的眼球里燃烧着可怖的神色。

      锋利的长刀高高扬起,那个时候,对方好像说了一句去死吧。

      尖锐的树根窜出去的前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忽然撞了过来,一把攥住老城主握刀的手腕,猛地将他掼倒在地。

      吃痛的声音很快变成狠厉的咒骂,人见城的城主趴在砸落的屏风上,正要爬起来,冰冷的刀光忽然贴着面颊削下,刀切豆腐般没入身侧的地板。

      瞳孔倏缩,他抬起头,看清来者是谁后,那张脸上的表情骤然因愤怒和不可置信扭曲起来。

      “你居然敢……?!”

      “父亲,你老了。”阴刀垂下眼帘,语气不温不淡,如果不是胸膛还在急促起伏,苍白的脸上也染着些许不正常的潮红,他看起来就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将刀横在自己父亲颈侧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你失去了冷静,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平静地说,“你已经不再具有作为城主的资格。”

      全副武装的武侍涌进来,将不断挣扎的老城主强硬地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的生父充满恨意地盯着他:“你难道要背叛我吗?!”

      刀尖垂在身侧,寝衣单薄的青年抬起眼帘,淡淡地回答:“我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自己的职责。”

      他看向身侧的侍从:“将他带下去吧。”

      “阴刀——!!”被押下去的身影大喊着,嘶哑的声音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仿佛恨不能将齿间的名字血淋淋地撕咬成碎片。

      她担心地看向阴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疯狂的身影消失了,才转头朝她看来。

      “小梅。”他伸出没有握刀的手,滚烫的手掌托住她的脸,他此刻的体温高得吓人,眼中的神情却温和柔软,形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反差。

      “你有没有事?”阴刀低声问她,“他有没有碰你?”

      好像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

      她被阴刀不同寻常的状态惊到,一时没有出声回答,捧着她脸颊的手似乎颤了一下,但很快便再次变得平稳。

      “抱歉。”阴刀对她说,尽管她完全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她知道自己应该退开,但身体被奇异的力量固定在原地,她只能尽力做出正常的反应。

      “……你没事吗?”

      阴刀没有立刻回答。

      他眼中的神色似乎恍惚了一下,烛火摇曳的和室光线昏暗,空气里充斥着酒液的香味,馥郁黏稠,靡丽的气味令人头脑昏沉。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

      阴刀的表情依然温和。

      “小梅,”他看着她,“我的体内也流着一样的血。”

      那个男人是被野心和欲望驱使的野兽,并不能称之为人。

      阴刀对他的母亲毫无印象,从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和父亲不一样,因为周围的人总是会反复提醒他这一点,有时候是庆幸的神情,鼓励的目光,温和的言语。

      有时候是严厉的处罚,他人的噤若寒蝉,颤抖的脊梁和鲜血的味道。

      有时候,那份证据是他父亲看向他的眼神。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脸颊滑到下颌。

      注视着她的眼神没有悲伤,没有悔恨,同样也没有喜悦,空旷干净如今晚的月色,透着清冷而美丽的色泽。

      ——但是那些人都错了。

      他们都错了。

      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液无法斩断,埋在他身体里的恶并不会消失。

      他的身体在发烧,他知道自己在生病,但命人将自己的生父拖下去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痊愈,同时也变得更加病入膏肓。

      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孽,他的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阴刀垂下眼帘,温和地说: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同样的野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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