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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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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应季节盛开凋零,对于植物来说天经地义。但是人类这种生物不一样。他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留住短暂易逝的事物。有时候用文字和绘画,有时候用音乐和诗词,人类捕捉转瞬即逝的事物,束缚在虚幻永恒的美丽之中。
比如架子上的青瓷碗,就是从别国远道而来的贺礼之一。不知道是用什么工艺烧制而成的瓷碗透着浅浅的青色,碗底用极细的笔勾勒出盛开的菖蒲,花瓣洒上浅浅的金粉,又涂上一层透明的膜。
盛水时,水没过碗底的花,那景色栩栩如生,就好像水中的菖蒲活过来了一样。
小梅捧着那个碗,盯着紫色的花瓣,几乎要将整个脸都贴到碗里去。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阴刀柔声问她。
初夏的时节,窗外淅淅沥沥飘着小雨。雾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一层浅青色,和她手中的碗一模一样,质感温润清和。
小梅想了一会儿,点了下头。这个碗比其他礼物有趣多了。漂亮的和服堆满了房间,她一天换一件都换不过来,几乎有点像份工作。
“那就送给你了。”阴刀说,“你喜欢什么就拿去。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和我说。”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作为扎根于荒野上的一株垂枝梅,她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予的。倒不是她在意送礼需要有来有往,只是单纯出于想要给予的心,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梅花妖能做些什么。
那个青瓷碗给了她一点启发。作为出生在战国时代的武家子嗣,阴刀的房间里堆着很多平安时代的书,那些书大多写的都是一些诗词短歌,她无聊的时候翻阅过,里面就有几首诗提到了菖蒲。
菖蒲似乎是能表达爱意的花,花期在初夏,这可不巧了吗。
第二日,她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平安时代拜访心爱女子的男性好像也是这么做的:在枕边人醒来之前,留下一首诗就飘然离去。待心爱之人醒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满含情意的礼物。
雨下了一宿,离开人见城时,空气仍然湿蒙蒙的。
天色黯淡的时分,廊檐下灯光在雨水中晕开。人见阴刀从黑暗中醒来时,和室安静极了。
“……小梅?”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周围没有传来回应。
外衣随着起身的动作滑落,瘦削的手往旁边一摸,榻榻米的纹理细腻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暗香。
守夜的侍女仆从被响动惊醒。雨水沿着斜吹的风落进来,廊下的青铜灯丁铃当啷地摇响起来,在雨声中连成一片。离开和室的身影毫无预兆地踉跄了一下,侍女仆役慌忙围上去。
“大人!”
垂首的身影顿了顿,茫然地抬起脸,缺乏血色的面容惨白无比。
“庭院……”阴刀轻声说,“庭院的梅花如何了?”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大人……”其中一个声音犹豫道,“现在是初夏。”
这个季节没有梅花。
披着外衣的身影推开旁边的人站了起来,还未走入雨中,便被侍从慌忙拦了回来。
这一拦,众人才发现城主大人发着烧,单薄的寝衣一片滚烫。呼吸声断断续续,沉重得如同拉着风箱,阴刀微微弯身,抬手捂住脸,困惑而艰涩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让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
他正要往前一步,身体却被其他人的力量困住了。
“不要拦着我,右卫门。”
寂静的雨声淅淅沥沥,旁人忽然都安静下来。阴刀似乎恍了恍神,这才回忆起侍奉自己多年的老仆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雨珠溅到走廊上,昏黄的光晕在脚边晕开。他低下头,看着模糊的倒影,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之间的缝隙。
苍白的皮肤下隐约透着青色的血管,仿佛想要虚虚握住什么一般,那双手轻轻颤了一下。
绵延不尽的雨声昏沉,阴刀垂着眼睑,脸上的神情空白而迷茫。
“原来又是梦啊。”
空空的叹息声余音未散,杂乱的光影慌忙围拢,像倏然收紧的袋子一般,骤然拉紧束口两侧的绳线。
“……大人!!”
……
因为一直在下雨,天亮之后,景色也是灰蒙蒙的。
小梅踩着溅碎的雨珠回到人见城,发现城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白天也点着灯光,笼罩在雨雾里的城池看起来昏暗低迷,好像一只颓然的巨兽,伏在苍青色的群山脚下。
湿漉漉的菖蒲华鲜艳欲滴,露珠沿着绛紫色的花瓣滚落下来,吧嗒一声,在地板上溅开不大不小的声音。
城里的侍女仆从看见她就像看见了菩萨一样——她不知道梅花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了——那些人慌忙迎上来,在一叠声“夫人,你总算回来了”的簇拥下,她回到熟悉的和室前。正好退出来的医师看见她伫在门外,好心地安慰了她一句。
“只是旧疾复发,您不用太过担心。”
隔扇在身后合上了。
雨声衬得室内安静无比,她将辛辛苦苦摘回来的菖蒲随手一扔,扑到点着灯的床榻边。
“阴刀?”她本来想摇摇他,但看到他发着烧的模样又没舍得下手,只能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肩膀,“阴刀?”
昨天还好好的,医师甚至说他最近的情况比之前所有好转,怎么忽然就又病倒了呢。
小梅焦急起来,焦灼的心情在胸腔里反复翻滚。她趴在阴刀枕边,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皮。他好像要醒过来了。她以为那是她心情过于急迫出现的错觉,但接下来,昏睡中人慢慢睁开眼睛,好像在梦中听到了她的声音一般,神情一开始十分恍惚,目无焦距的视线往旁边移去。
落到她脸上不动了。
“……小梅?”阴刀的声音很轻,染着刚刚醒来的低哑。
她应了一声。然后担心他没听清,又更大声地回应了一次。
阴刀盯着她看了许久。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老老实实,闷不吭声地待在他枕边,等他开口。
衣物窸窣的声音传来,他从外衣底下伸出手,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随即慢慢捧住她的脸。
“你去哪了?”阴刀的声音依然温柔。
小梅看向散落在地的菖蒲,紫色的花瓣和绿色的根茎交叠着,以木色的地板为画纸。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本来……”她低声说,“本来是想送给你的。”
“为什么?”
她微微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于是他明白了:她只是想要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而已。
“……过来这里。”
他们本来就靠得足够近,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阴刀微微撑起身,鸦黑的长卷发沿着肩膀的弧度滑落,他抬起另一只手,微微张开手臂,用植物渴望雨露一般的声音呼唤她。
“到这里来,小梅。”
她离开床榻边,靠过去窝到他怀里。
终于抱住她的时候,他忍不住喉咙微动,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随即,阴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衣,让衣裳也能盖住她,仿佛不止希望用自己的躯体,而是要用上一切能用的东西,将她搂到他的怀里。
“下次。”他说,“下次的时候记得和我说一声。”
他的身体比平时要烫,拥着她的手臂也比平时更加用力。
小梅低着头。
“……如果提前说的话就不是惊喜了。”
阴刀温声纠正她:“不,依然是惊喜。”
她狐疑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可能呢?”
惊喜的定义,就是没有预料到的事。
就算是为爱情而发昏的梅花妖,也还没有糊涂到连惊喜这个词的含义都不明白的地步。
“因为就算头脑明白,心还是会雀跃欢喜。”阴刀吻了吻她的头发,好像一点也不嫌弃她刚刚从下着雨的山里回来。
她想起自己身上现在冰冰凉凉,应该把自己晾到火堆边,烘烤得暖和一些了再靠过来,顿时就要脱离阴刀的怀抱落到烛火边,但是被他按住了。
“……凉。”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有说服力一点,小梅抬起手,将手背抵到他的脸颊上。
阴刀只是目光温软地看着她,她对他这幅模样毫无办法,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烧得有点神志不清,连最基础的判断都没有了。
“我有时候会做梦。”他毫无预兆地轻声开口。
她没有立刻回过神。“什么?”
“应该说,我经常做梦。”他握着她的手,摩挲她细白的指尖,“梦里的庭院梅花开了。”
小梅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好端端的一个开头没了下文,她在阴刀的怀里待了一会儿,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他笑了笑:“然后就没有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这?”
梦到庭院里的梅花开了,然后就没有了?
阴刀垂下眼帘,嗯了一声。他托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烙下一吻,声音低得恍如呓语:“你回来了就好。”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柔软的梅枝推开窗隙,顺着墙壁蜿蜒而下,绕过室内的几帐和屏风,如同拥有自我意识一般地来到点着烛灯的床榻边。
“这个。”小梅说,“作为代替品送给你。”
梅枝朝空中盘绕生长,枝头的花苞啪的一声,浅绯的花瓣从中心旋转绽开。
随即,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剪刀,张开刀锋贴上花枝,咔嚓一声将那朵盛开的梅花剪了下来。
完完整整的梅花连着枝子掉下来时,阴刀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小梅伸出手,神态自然地将那一截花枝托到阴刀面前:“喏,你可以把这个放到花瓶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上面的梅花就不会枯萎。”
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解决办法。
她抬头挺胸:“这样的话,就算我不在城里,你只要看一下这朵花的情况,就能知道我没事。”
断了一截后显得有些光秃秃的梅枝,窸窸窣窣着离开和室,从窗口退了出去,消失在雾蒙蒙的雨帘里。
“如果这朵花受到了伤害,你也……会吗?”
小梅想了一下:“那倒不会。我受伤的话,这朵花会枯萎,但反过来是不成立的。”
阴刀抱着她,沉默许久。
他贴了贴她的颈项,感受着那处柔软的体温。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含着柔和的震动:“……小梅。”
她惊讶无比,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
“现在不行。”
人类和其他生物不一样,没有特定的时期,不需要等到春天。但就算如此,这个频率也不太正常。
小梅按住阴刀的手。她盯住他:“为什么?”
阴刀的表情温和柔软,脸颊染着发烧的潮红,微微垂着眼睑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正常。因为过于正常,所以反而显得奇怪。
“因为想要和你在一起。”他轻声说。
“感觉就像不会分离一样。”
想要产生那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