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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种子和仇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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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湖这次下山的理由很充分,因公出差,去购买种子。
早上一起来,就遇到武维带着两个士兵,看上去要下山的模样。武维见了她,貌似想躲,不过周围实在没有任何可以遮挡他高大身躯的屏障物,于是他只得一脸引颈受戮的样子,和她打了招呼。
绯湖问:“你们去做什么?”
武维道:“启禀公主,属下去买种子。”
绯湖皱眉:“现在还下种?不是太迟了么?”
武维的脸明显属于不能掩饰喜怒哀乐的那种,尽管他在努力克制,但是绯湖还是毫不费力的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了鄙夷与怒气:“铜虎关掘地三尺,哪里有土用来播种!”
旁边的一个士兵偷眼看绯湖,紧张的拉了拉武维的袖子,武维哼了一声,袖子一甩,抱拳道:“属下还由正事要办,请容属下告退!”
绯湖点了点头,微笑的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此言一出,武维瞪着眼睛,不走了。
绯湖扬起下巴,点了点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兵,道:“带路。”
知道武维相当不待见她,绯湖也不想去碰他的钉子,于是抓住那个小兵开始盘问。
“掘地三尺是怎么回事?”
小兵全身一抖,回头看了看脸比锅底还黑的武维,牙齿磕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挤出来。绯湖只得轻轻咳嗽了一番,并慢慢的摊开头巾,把自己的脸包了起来——理论上来说,人们更加害怕那些想象中的东西,比如头巾里她发怒的脸。
果然小兵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去年立秋后,公主下令修建铜虎关,因为铜虎山脚的土都是沙土,筑不了城墙,所以只能取离铜虎山最近的良田里的土——其实没有挖掉三尺!我哥量过,只有一尺二!哥,是吧?”小兵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连忙转头去问另一个士兵,被另一个士兵和武维均狠狠瞪了一眼,小脸上越发悲剧起来,一时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铜虎关……起到作用了没?”她不好问铜虎关是用来干嘛的,于是换了种问法,免得被人发现她的异样。
武维轻蔑的哼了一声,道:“程琪远那厮本来就没有打算要下山围剿乌云城,他就是想困住咱们,属下认为——”他走快两步,绯湖认为他是故意要让她看见他那张黑得掉煤渣的脸,以便气死她,“铜虎关完全是劳民伤财之举!”
绯湖慢慢吸了口气,武维这家伙似乎得寸进尺,她本人是不在乎的——不过若还要继续顶着这个公主身份的话,那么还是得做一点和公主身份相配的表示……
骂他?她不会,长这么大还真没有和人红过脸——每次刚与人起冲突,希达就像个保护小鸡的母鸡似的,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然后凭着她那张蝉联三届C市最佳青少年辩手的利嘴,机关枪似的将对方轰个头晕脑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说在这样的保护伞下成长,她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和人斗嘴?
打他……这个念头有点疯狂,还是自动熄灭的好。
威胁他么,上次在山寨大会上就能看出,此人相当硬骨,属于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种,也是不好搞的。
那么按照希达的理论,自己不怕死的人,通常很怕死家里人。这么说来只好威胁别人了。
“除了你,还有哪些人是这么想的?”一瓣紫叶李的粉红花瓣吹落在她黑色的衣服上,娇嫩得妖艳。
武维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绯湖眼尖的看到他的拳头握紧了,心里开始有点害怕,至于吗不就是问你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好在他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拳头又松开了,忍气道:“这只是属下愚见,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嗯,不要胡乱揣测上级的想法——我自有我的道理。”绯湖想来想去,还是院系领导常说的这句话用之四海皆准。
武维像被灌了苍蝇,踩了风火轮一般朝前疾走而去,刹那间冲得不见了影子。
绯湖落得清净,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一路上从小兵陆毛毛那里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公主觉得西边离乌云城主力部队较远,恐怕和程琪远爆发全面战争之时鞭长莫及,于是力排众议(也可以说是一意孤行),修建了一条几十余里的城墙,有没有起到御敌于墙外的效果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西边的农田快被铲光了,村农春天无田可耕,因此动乱时有发生。
不过最近情况倒是发生了变化,程琪远的军队好像在发神经,在山里猛打井,挖出的许多土,就胡乱的堆在山脚,于是军师组织了许多村民,日夜偷上山去把土都悄悄的运了回来,总算是把农田给填上了——虽然错过了春分,但是迟点播种总比什么都不种要好。
“她以为她是秦始皇呢?”绯湖在得知这位公主的又一项“丰功伟绩”后,很是郁闷。一路想着该怎么面对这个烂摊子,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集市。
陆毛毛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脸色,胆战心惊的给她在前面开路。一路上颇为热闹,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只要没有战争,那么总会越来越繁荣。绯湖很想好好看看沿路的风土人情,可是她没忘记自己前几天吓跑一村人的情景,只得忍住了东张西望的欲望,老老实实的包着头巾,跟着陆毛毛往前走。
武维已经在一处白色庄园里等待。
偌大的院子里摆满了木斗,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种子。
因为已经过了播种的最佳时期,所以种子行里的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细心挑选自己需要的种子,几个学徒在檐下把萝卜籽一类的小粒种子分成小包,一切都井然有序。
绯湖走到柜台右侧的墙边,伸手去把玩那些挂在墙上的福字穗儿,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农政全书》里面记载的牡麻……
“展柜的,给我挑最好的小麦——”武维明显当她是空气,手肘支在柜台上,开始扬声喊掌柜。
“哟,不是武司仓么?”掌柜的人还没出现,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随着那蓝色碎花帘子一挑,绯湖好像看到内堂里还坐着两个人,看来刚刚掌柜的是在接待他们。
“嗯。”武维酷酷的,拿过一张纸准备写需购买的种子数量。
“恕老朽直言——武司仓要这么多小麦种子,有何用途?”
“种。”依然是一字回答。绯湖突然觉得他对自己还算不薄,至少每次和她说话的时候都不止一个字。
“可是如今——”掌柜的职业道德使得他想要说点什么,不过武维的锅底脸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了。他接过纸张,开始打算盘,无奈的计算着金额。
绯湖看不下去了,她走到武维边上,伸手按住掌柜的算盘,叹了口气道:“换成大豆。”
掌柜的抬起头,绯湖下意识的把头巾又裹严实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对山下的人有点畏惧,大概是怕一不小心就遇上了公主的昔日仇家……
武维的黑脸转过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你懂什么!”口中却还算客气:“大豆是什么,属——在下从未听说过。”
绯湖抬起手指,点了点门口摆放的一箩黄豆,道:“那个。”
掌柜的微微笑了,道:“姑娘指的可是菽?”
绯湖点点头,暗道好险,原来这个时代称大豆还是为菽——所谓“五谷不分”,就是指的稻、黍、稷、麦、菽——这大豆,就是其中的“菽”了。
“为何要种菽?我农人世世代代种植小麦——”武维尤做垂死抵抗。
“现在不适合种麦子。”绯湖本以为他的黑是种田晒黑的,看来不是。
“公——你为何知道?”武维咬牙切齿的问出这句话,绯湖可以理解他的感受。一个喜欢胡乱指挥的公主,把魔爪伸到关系国计民生的粮食上来了。
“麦子都已经过完冬,现在是它们最佳的生长时期。再种赶不上了。”她不想和他多说,心想你若是遇上我师兄,一通农业经非得让你听到头炸不可。
武维狐疑的盯了她半晌,慢慢的转向掌柜的,示意他给个标准答案。
掌柜拈了拈胡子,笑着打了圆场:“姑娘对农事所知甚详,老朽佩服。只是老朽不得不提醒姑娘一声,大菽种下地一向是夏至前后,现在播种恐时日过早……”
武维虽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掌柜的说法也令他心里畅快不少,他于是又转过来看绯湖,看她如何应对。
绯湖笑了笑,但是很快发现自己的脸整个在头巾内,于是省略了这一表情,直接道:“这种也可以春种的,只是要注意保暖排涝。而且,我们田地里是新土,还不够肥,大豆——呃大菽(怎么这么别扭)能肥地,种过大菽的土地下一季收成会好很多。”
掌柜的表情显出差异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在大豆上良久,犹疑良久,对知识的渴望还是使得他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大菽可以肥地,不知姑娘是听何人所说?”
绯湖愣住,这个怎么跟他解释呢,告诉他大豆根系能够与根瘤菌共生,把空气中的游离氮素固定而转变为含氮化合物?她思索再三,也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只得闷不吭声,手挥了挥,示意武维办事去。
武维明白自己对于小麦的采购决定权已经旁落,因此倒也没有过多磨叽,叫上陆毛毛哥俩看豆子去了。
绯湖无聊的转过身来,背靠着柜台,正对着门。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一直呆在门口弯腰看种子的农民,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扯下了她的头巾。
绯湖猝不及防,愣在当地。
掌柜的反应倒是比较快,在绯湖的身后一声厉喝:“佟四,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被唤作佟四的农民并不理会他,瞪着茫然失措的绯湖,睚眦欲裂:“果然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这个女魔头!我打死你这个女魔头!”
他扬起插在后腰上的小铁铲就要往绯湖身上招呼,绯湖眼看自己难逃头破血流的下场,吓得魂飞魄散,闭上眼睛呆住了,不能动弹。
可是却听到叮咚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和铁器相撞了,然后种子行的学徒们已经蜂拥而至,将佟四七手八脚的架开了几步。
绯湖迟疑的放下手,可是她发现这一放手,又吓呆了几个原本在维持秩序的种子店学徒,他们这一迟疑不打紧,佟四一挣而脱,弯腰抄起一把墙角用来干燥种子的石灰,对准绯湖就扬手是一把!
绯湖只觉得眼里一阵剧痛,仿佛眼珠掉进了油锅里,那种痛痛得她天旋地转,她想把眼睛抠出来,她想抓破自己的血脉,以减轻那不能承受的疼痛——可是她知道,她什么也不可以做,她能做的,只有尽力克制自己的泪腺,让它们不要释放那么多的泪水,以免更加烧坏她的视网膜。
这千万个纷纭的念头,在极度痛苦的感官中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可是事实上,其实也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罢了。
她听到佟四仍然在悲怆的大喊:“你夺了我们的地,让我们连地也种不了!我儿只得上山开荒,我可怜的儿……被大虫叼走!你这个——”
她听到佟四痛呼跌地的声音。
她听到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说:“忍住,我马上带你去医治。”
她听到风声过耳,呼啸着拂过她凌空而起的身躯。
她听到武维在大喊:“何方鼠贼!放下公主!”
她听到鼎沸的人声越来越远,而树丛松涛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只能支愣着耳朵去听这些其实已经不重要的声音,来转移灼烧般的疼痛。
她还能看见吗?她、答应过希达,要陪她去天山看雪,去草原看花。
她还想再看见那张对着她璀璨了十二年的笑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世界一片黑暗。
一片疼痛。
海一般的疼痛。
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