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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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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甫泰的手掌霎时痛到麻木,他见聂萦离颊上片刻间起了一片红肿,心里竟是五味杂陈。又见她眸中清独,丝毫无退避之意,蓦然回想起当年梅如卿悲酸的泪眼下吐出的话:“但——她是老爷的女儿!”她是吗?她真的是吗?他很想相信,可是怀疑比信任更早地趁虚而入,他已无力改变。他愠怒地闭上双眼,复又瞪起:“你还不滚!”
“聂老爷!”聂萦离缓声喊道,脚下纹丝未动。
听她这样喊,聂甫泰只觉心上紧紧揪起,痛得屏息。“你要说什么?”出口的腔调有些走音,听起来像是绷紧的弦猛然被放开,发出心颤的嗡鸣。
“您当真要我去采选吗?”
“对!”斩钉截铁,他不愿在此多作纠缠。
“您还在恨我?”她的面上竟是毫无表情。
聂甫泰沉眉道:“我恨你作什么!”
聂萦离不说话,只拿一双黑眸望向书房外的苍然暮色。夕晖绚烂,如纱一般地漫没庭间,镀上她漆黑的发丝,莹白的肌肤,衬着那身襦裙,一时间愈加的明艳逼人。“难道——我当真不配做您的女儿吗?”语带冷隽,铿然而出。
“哼!你本就不是我聂甫泰的女儿,聂家也无你立足之地!”聂甫泰冷硬地撂下这句。
这掷地的几字俨然一记鸣钟,訇然响起,聂萦离周身顿生深寒,禁不住颤了一颤,面上几无血色。她僵直地站着,泪珠在眼眶中转了半晌,最终强忍了回去。她忽然又是想笑,放肆地大笑,她本就不是委曲求全之人,亦不想呆在枯井里哀求等死,她要离开聂家,从此远走高飞,逍遥自在。“您要赶我出去?”她说道,而后顿了顿,“好,这是您第二次赶我走,也将会是最后一次!”话的末尾忽然发了狠戾,她是下定了决心,从此刀山火海,绝不回头!
聂甫泰面上依旧冷肃,但喉咙里发紧。他于是沉缄下去,望着聂萦离迈开步子,那脚步如飘,瘦削的身影每远去一点,在下一秒就似要消没在微茫的暮色里。忽然她又停下,微侧了头,如常说了一句:“濯玉醉了,一时失去分寸,望您休要责罚他。”说完,便在重重曲廊间迷失了踪影。
聂萦离并未回去飞絮楼,而是循着前院走出聂府大门。府里的仆从婢女见她似是失了魂,懵懂地连方向也不辨,未敢贸然阻拦,直等她出了聂府,才去通知老管家。
她怔怔地往前走,冷漠而平静的。白暮里忙着归家的人群行色匆忙,与她擦肩而过。熙攘喧嚣,在天地间充斥得满满,然而却是风一般地,在她眼中片刻消逝不见。她像是被这人间摒弃,旷然而孤单。最初的苦悲耗尽,她的心底空了,空得彻底,却又落不进一点浮世的尘灰。
傅阳秋自送走了聂濯玉,便来到名为“一萼锦”的丝绸铺子里,逗留到落日西斜,这才出了账房,对身边跟来的掌柜姚德清道:“后日你去趟聂家楼,和聂濯玉谈笔生意。”
姚掌柜人长得精明,尤是二目如漆点,炯然有别,脸上偏又天生的笑模样,更是叫人觉出几分狡诈和圆滑。他捋了捋花白胡子,嘿嘿笑道:“公子是又有好生意了,不过那聂家如今要填补缺漏,只怕我们库里的还不够。”他沉思片刻又道:“公子莫不是要从葛老儿那里抽调一些来?”
他口中提到的葛老儿,是邻城平阳一萼锦分铺的掌柜葛公雄。说起来,姚、葛二人自年轻起就跟着傅老爷打拼,一直到鬓生二毛,依旧是难改的怪脾气,不见面便是天下太平,一旦狭路相逢,只看他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顽童逗趣似的,叫人好气又好笑。
傅阳秋听出他话里的得意,不由轻笑:“难道姚叔要走这一遭?”去葛老儿面前耍一耍威风,姚掌柜对此总是兴致不减,然而他却是推辞道:“不用不用,过两日叫元哥去便好。”他的话说得愈是随意,傅阳秋愈知他断不肯放过机会。元哥是他身边最得意的徒弟,年方十九,生性伶俐得很,最擅的就是察言观色,遇风转舵,当软时软,当狠时狠。这样一个八面玲珑、心窍剔透的人儿到了那里,还不把生性敦厚耿直的葛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