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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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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明月半悬,鸦青的天幕上星子却是寥落。飞絮楼里烛火未点,黑漆漆的,似乎从未有人居住。
聂濯玉独自一人走来这里,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儿。他见楼前的风灯残破不堪,被吹在地上,便走过去,将自己手中的灯笼换上。这里委实太过萧条,因此每每他来到这里,心下都是一冷。如许多年,姐姐遭遇的冷眼讥刺,他都看在眼里,可惜并无任何能力改变。姐姐虽然不在意,可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母亲临终前在他耳边拼尽力气吐出的遗言:“照顾萦离!”父亲厌恶姐姐,之所以在母亲去后还留她下来,不过是看在梅府早年对聂府有过恩惠,而且母亲又生下了他——聂府唯一的继承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冷笑,他敬重父亲,但在心底,姐姐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前两天铺子里忙得脱不开身,父亲卧病在床,所有的事便由他来扛在肩上。父亲自是信任他,但聂家楼里多的是疑惑和轻蔑的眼神,暗讽寻衅,怠慢周旋,他只是垂下眼睛,安心做事。好容易夜里看完账本,他便匆匆赶过来。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笑,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的一枝银镶琥珀翠羽簪,那是白日里偶然买下要送与姐姐的。他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姐姐。”此时尚不算晚,可是喊了四五声无人回应。他不禁有些灰心,转身就要回去。
忽然吱嘎一声,声音不大,在沉寂的夜里却是刺耳十分。他惊得站住,往楼上一瞧,隐约觉出动静诡异,不由喝了一声:“是谁!”
声音乍然便消失了,气氛陡得紧张。他将簪子收起,起脚就要踹门,只听楼上忽然又是一声咣当,揪着他的心恨不得学了穿墙之术。这时却听楼上有人说起话来:“是濯玉吗?”
他愣了愣,这时冷汗已出了一身。“姐姐——”
“你先等等,我这就开门。”聂萦离在楼上道。
听到姐姐的声音,他却还是紧张得放不下。这飞絮楼里莫不是混进了歹人?
楼上蓦然亮了一盏烛火,而后他听到噔噔噔踩下楼梯的声音,门一开,烛火中就照出姐姐温柔莞尔:“这么晚,你该去好好歇着。”
话是这样说,聂萦离却还是把他让了进来,二人一同上楼。她见弟弟神情谨慎,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姐姐,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聂萦离惊讶了片刻,才道:“哦,刚才我看书看得困了,就趴了一会儿。谁想灯芯燃尽,灯也灭了。方才听到你敲门,我这一起来,就碰东碰西……”
“哦。”聂濯玉一阵释然,继而憨厚笑笑,这才掏出那支簪子,递到聂萦离手里。
聂萦离看到这簪子,体会他这一番用心,心里暖暖,又看他两日未见,略显清瘦,心疼起来,于是牵了他的手坐下:“而今聂家楼困境一时难以摆脱,人心也浮动得很。你初进铺子,万事须要谨慎。”
聂濯玉听了便点点头。
“不过——锱铢万贯,亦终是浮云,不必太过计较,尽力就好。”
这一字一句正都嵌在他心坎上,聂濯玉不由舒心一笑,而后站起身来向姐姐告辞。
聂萦离含笑着看他平素蹙起的眉头开解,心里也便安定。看他就要回去,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她从腰间摸出一张空着题款的信柬,递到他手里。“拿着,这是姐姐给你的锦囊妙计,不过这个千万不许旁人看到。”
“是什么?”聂濯玉知道惯例,连忙收起,但心里还是奇怪,便随口一问。
聂萦离忽然露出狡黠的表情,直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聂濯玉也不再问,清风一般欢步走出门去。
姐姐给的主意,向来都是绝妙。他这许多年,在学堂里读书,在铺子里看账,遇到疑难之事,都有姐姐锦囊一个排忧解难。
他从不问姐姐的锦囊从何而来,他只抱定一个主意: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就只有他的姐姐——聂萦离。
聂甫泰几日来静心休养,身子已好了大半。此刻他坐在亭子里,俯身看池中碧水上印出的自己的影子,不觉有些痴住。他的鬓角已可见微微的霜雪,但那平素紧锁的眉头却是舒展开来,再无一丝的沉重。真如大梦一场!自他接管聂家楼以来,凡二十年,还从未这般悠闲自在。是他老了吗,心也累了?聂家楼眼下依旧陷于窘境,他却是有如局外人想要冷眼旁观了。自嘲地叹口气,聂家楼,果然是要败在他手了?它果是他一生的魔障吗?
到底还是应了这句话,许多年前她就对他说过,他拂袖而去。
她先走了,留下他在这红尘魔障中踽踽而行。
哼,他冷笑,梅如卿,你何尝不是他一生的魔障?即使离开,那一缕怨愤总也盘旋不去。
他的眉头骤然紧锁,一巴掌将石桌上的鱼食打翻,落去池中。水面上登时一阵争抢。
“老爷——”是容碧月。她今日着了一件对领金绣海棠罗衫,水绿色湘裙,明艳照人。她见聂甫泰神色有异,便忙堆了笑,暖语劝解道:“老爷这又是在烦心什么?聂家楼里不是有濯玉撑着——”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聂甫泰却无丝毫耐心,脸色阴沉地打断:“你昨日出府了?”
容碧月讪讪应道:“嗯。”
“做什么去了?”
这时候容碧月不由叹口气:“还不是濯缨的事吗?”
“为了采选?”聂甫泰虽是卧病在床,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是啊,濯缨在我怀里哭了几次,她不愿意去那地方,我这做娘的听了心疼好几夜。我听说玄武大街上的傅家公子托人说亲,所以就去张罗张罗——”
“傅阳秋?”聂甫泰眯起眼目,眸光犀利。“傅家的丝绸生意做的不错,他虽刚来一年,这城里城外却都结交得熟了。上个月他还递了拜帖来,相邀沁春楼一聚。”
“老爷觉得如何?我听人说傅公子仪表堂堂——”
“我推了。”聂甫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傅阳秋绝非良婿,这事罢了。”说完,他离座而去。
容碧月不由追上去:“老爷说罢了便罢了,但濯缨怎么办?难道老爷忍心——”
“你不会让濯缨入宫的,”聂甫泰停住,威严地转过身来。“即使濯缨不嫁,你也有办法,对吗?”
容碧月听出这番嘲讽,心里不痛快也习惯不再表露:“老爷说得对,妾身是有一个办法,只不过要劳动些人事。”
“银子自己去账房支。”他丢下一句,又抬起步子。
“难道老爷不想听听妾身的主意?”她跟上去,杏眼微怒。“聂府里可不止有两位小姐!”
聂甫泰陡然停住脚步。
“老爷以为如何?”
“随你!”聂甫泰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容碧月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阴狠的笑,而亭外曲廊的拐角处,正有一缕愤恨的目光射来。
“姐姐!”聂濯玉是一路奔到飞絮楼里去的。聂萦离见他满头大汗,手里还紧紧抱着账册,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姐姐,你——”聂濯玉紧张地一把抓住她:“你离开聂家吧!”
“为什么?”聂萦离一脸平静。
“难道姐姐还没有在这个家里呆够吗?”聂濯玉的眸子忧郁而愤怒,似乎终于将多年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全部倾吐出来。
聂萦离淡淡一笑,在桌边坐下:“离开又能如何?他虽不认我是聂家人,但无论我走到哪里,骨子里都流着他的血,我终究还是姓聂的。”
聂濯玉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清明的眸子里闪过的一丝黯然,心片刻间痛得更狠。“他——要你代替二姐去采选!”
聂萦离听罢,只勾勾嘴角:“身为人母,容碧月所做尚在情理之中。”
“可——可——”聂濯玉只觉喉咙干涩得像是多日未沾水米,他忍了又忍才吐出那几个字:
“父亲他是同意的。”
聂萦离垂眸笑了一声,抬头看看他:“这账本是要送给父亲的吗?”
聂濯玉这才如梦初醒:“哦,是的。”
聂萦离挑了挑眉:“这季的货物还是进不到?”
聂濯玉点点头,“那些商船怕收不到货款,都不肯将货物送来。聂家楼本就到了山穷水尽,谅也不能怪责人家。”
聂濯玉生性宽厚,若是读书致学应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然而换在生意场中,就未免显得怯弱。
聂萦离担心若此,也并不挑明,只说:“雪中送炭无人做,锦上添花日日忙。不过事情是否有转机也尚未可知。”
聂濯玉一时之间未反应过来,只是应了一声,就见姐姐走去妆台前,遮了一道云雾似的面纱在脸上,愈加衬得眼眉弯弯,清亮摄人。“我看这天气甚好,且陪姐姐出去走一走吧。”
聂濯玉这才开颜一笑,拉起姐姐,两人嬉笑着如同小时候,偷偷从聂府后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