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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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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濯玉接了老管家递过来的清茶,吞上两口,眼珠儿却扫了一圈,见是姐姐的闺房,不由问道:“我姐姐呢?”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尚有隐约的印象,只是醉后的头疼陡然而来,他烦躁地下了床,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老管家不由庆幸聂萦离已经回府:“哦,小姐看了你好久,刚出去走走。”
聂濯玉却是一脸的怀疑,方才梦境里的纷杂混乱仍是如阴影般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快手理了理衣衫,道了句:“我去找姐姐。”话音未落,已是下了楼去。
老管家拦他不及,只得作罢,跟着离开飞絮楼。
聂濯玉心急如焚,只顾往前跑,险些撞到月洞门前的那个人影。他见有人,登时慢了步子,定睛一看,当下站住,恭敬低首道:“父亲。”
月洞门前,聂甫泰负手而立,清淡的月光如霜般染上他的衣袍,似乎也染进他心里,沉甸甸的。他的眉紧紧蹙着,本就颇具棱角的面孔此刻愈加冷肃。
在聂濯玉那里,这是他一贯认为的父亲,慎肃而冷酷,尽管偶尔望着他的时候,会带上和蔼的笑意,但一转身,却忍心不见姐姐濒死的枯瘦模样,大手一挥,唤来仆从将姐姐远远送去那山里无人的庵堂,不会皱一丝眉头。
鼻腔隐有酸意。他知父亲对他最好,然而少时的阴霾太过深刻,难以挥去。
聂甫泰却无回应。聂濯玉不由又道:“父亲——”聂甫泰这才收回思绪,回身见聂濯玉一脸苍白,本要斥责他饮酒无度,话到嘴边,却问了句:“头可痛吗?”
聂濯玉忙道:“不——不是很痛——”
“头若痛,就吩咐人去熬碗解酒汤。”叹了口气,他又道:“铺子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做得很好。不过你既不会饮酒,应酬时无须太过勉强——”脸上微微露了笑意。
这番话听来太过温情,聂濯玉一时有些不适,只道:“多谢父亲教导。”心里却想着赶紧离开去找姐姐。
聂甫泰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沉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听到父亲问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照实说,定然会触怒父亲;但若是遮遮掩掩过去,他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怕是又要冲撞出来。正在这时,他略抬了头,视线中竟忽然出现姐姐的身影,“姐姐!”他高兴地喊了一声。
聂甫泰这时也看到聂萦离徐徐走来,又见聂濯玉几步就上前去,全然不似方才的拘谨小心,眉头愈加锁紧。
聂萦离见聂濯玉跑上来,知他酒醒无事,开心之余又不禁些许担忧。果然聂濯玉看到她脸上那片红肿,不由怒瞪了双目:“是谁?是不是她们?我去——”
“是我!”聂甫泰威严伫立。“你要做什么!”
这是一记重锤,猛然落在聂濯玉心上,聂濯玉咬紧了牙,回头再看看姐姐,不由上前两步,启齿道:“为什么?”
聂萦离见弟弟一脸黯然,便拦住他,道:“听我的,你先回去。”
“姐姐做错了什么?”聂濯玉并不死心。
“你这是在质问吗?”聂甫泰眯起双目,语气阴冷。
聂萦离见劝阻无用,又怕聂甫泰盛怒之下会责罚他,于是佯怒道:“濯玉,不要再说了!”
“姐姐,你不必这样委屈!”
她摇摇头,含笑望着聂濯玉,安抚道:“放心吧,我从不会委屈自己。之前呆在聂家是为了一偿母亲的夙愿,而现在为了自己,我已经决定离开了。”她平静地说完,见弟弟一时震惊地愣住,不由宠溺地抚上他的脸:“来帮姐姐收拾一下吧。”
聂甫泰见她竟无一丝的幽怨,平常的如同眼前的一个过客,短暂的停留之后,而今从容离开。他心底忽然凉了一凉,当年梅如卿背负着众多指责和非议,怀着身孕向他道出事情原委,之后不管他如何愤恨切齿,都坚决要将女儿生下。他到此时尚还记得初次见到这丫头的时候,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襁褓里,渴睡的小脸上黑密的睫毛一张一合,煞是可爱。梅如卿见了他,就如今日聂萦离这般从容,她说道:“老爷,不管你认不认,她都是你的女儿。”
她果然是太像梅如卿,以至于他每次看到她,心都要痛上一痛,就像是被扎了根无形的刺,那刺深陷在肉里,若是去拔,太过痛苦,只能任它留下,尽量不去触碰。奄忽十多年过去,他倒底还是放不下那当初的举案齐眉,后来的生死决绝。于是他更恨聂萦离,若不是她的出现,他与如卿如何能到这般地步?冤孽,冤孽!他在心底狠狠骂道。
聂濯玉这时明白过来,微微有些失落,尽管他曾经无比希望姐姐离开,然而此刻却是十分的不舍:“你——要去外公那里?”
聂萦离病重之时,幸而外公得知,及时接她回去梅府,这才保住一条性命。然她沉疴已久,元气大伤,足足休养了两年,这才坚持要回到聂府来。但之后每年秋末,外公总要接她去住上两个月,聂濯玉则因为父亲的缘故,少有机会同去。
“不,姐姐就在这城里,哪儿也不去。”聂萦离笑吟吟道。
聂濯玉这才开颜笑道:“好!”
“跟我回去吧!”聂萦离牵起他的手,聂濯玉则温顺地随着她走了两步,站定,对聂甫泰说道:“父亲,我想——陪一陪姐姐。”
眸中满是热望。聂甫泰一时竟不忍心去看,聂濯玉虽是在铺子里开始独当一面,然而终究是个孩子。他没说话,点了点头,而后踱了步子,径自离开。
聂萦离和聂濯玉一同走去飞絮楼,这才见老管家从黑影中走出,见她姐弟二人和睦,不由苍老的脸上和蔼笑道:“快去吧,有什么吩咐就叫人来找我。”说完,快走了几步,又没入黑影之中,直至来到聂甫泰背后才放慢步子,沉默良久。
“式良,你要对我说什么吗?”聂甫泰并未回头,已知是他。几十年的交情只在沉默间便能心有灵犀。
老管家姓秦名仲道,式良则是他的字。秦仲道却道:“难道你没什么话和我说?”
一来一往,他们不是主仆,仍旧是几十年的至交好友。
聂甫泰回头看看他,月光下的两人皆是宣发苍鬓,不禁苦笑了声:“走,去我那里喝酒!”
秦仲道会意,道了声“好”。两人便一前一后来到书房外曲池中的水心亭里,唤人办了酒菜,酒乃陈年佳酿,菜则是清淡爽口。两人一时抛却了红尘烦恼,岁月逼人,畅谈至夜半。那时杯盘狼藉,人已半醉,秦仲道倚靠着阑干,吟咏道:“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清霜鬓上加。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
聂甫泰听了,却笑他道:“好好的,念那些酸诗作甚?”
秦仲道又满满斟了杯酒,饮罢,继续道:“酸诗虽是酸诗,意思却好。想你我一生尘劳关锁,不知何时才得洗尽?”
“你这老儿,如今这话是打了禅机,愈发听不得了!”
“莫笑莫笑——”
“难不成你要去那庙里了?”聂甫泰戏谑道。
“我倒是如此想过,过些日子就去山中明光寺里住上一住。”
聂甫泰听了这些,却是正襟危坐起来,“你要走?”他知道,这许多年,无论聂家有多少大风大浪,秦仲道都未曾离开半步。今日忽然提及此话,定是萌生去意了。
秦仲道颔首。
聂甫泰不好开口留他,只道:“你且等一等我,等濯玉掌了聂家楼,我和你一起去,再不理这些烦恼事!”
“你可知道?”秦仲道忽然问了一句。
“什么?”
“聂家楼那四千两银子——是如何来的?”
聂甫泰本就对此有所怀疑,这时不由追问道:“是谁?”
“濯玉并未告诉任何人这四千两的来历。我亲自去钱庄打听过,那王掌柜却是遮遮掩掩,只说并无题款,不好猜测。但若我没有猜错,能与濯玉如此知心的人,除了萦离不作他想。”
聂甫泰当即又锁起眉头:“哼,你当我老糊涂了,她哪里有会这许多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