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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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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山的枫叶红了。从山顶望回去满山鲜艳而刺目的红色。
我常想,枫一定骄傲的角色,所以才会在秋天一夜间把自己所有的红色都绽放都挥霍,然后逐渐不见。这就是命。从出生就定好的。
如我。
我的童年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是我在枫山上成长,是刺枫派门下的小师妹,武功马马虎虎,不被注意但是快乐。每天的日子是习武,和师姐们玩闹,简单而平凡。我曾经觉得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成为门下平凡的一名刺客,会杀一些人,但都会是坏人。服侍很小时带我回枫山的师父至她终老,之后退出刺枫,找一个普通的农民嫁了,生一些孩子,最后老死。如同过去很多年离开的师姐们一样。幸福而安分。
差不多是十二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我开始初潮,当时谁都没有当成大事。师姐们教我一切,完全没有慌张甚至没有不安。可是第二日我醒来,所有人都仿佛不认识我一样,他们惶恐的看我,躲着我把我当怪物。当我终于发现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的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世界的人生观轰然倒塌。
我曾经枯草一样的短发变得又长又直,柔顺的像是假的,并且,红了。是比枫叶的颜色还要深还要彻底的红色,像血。
恐慌的日子里大家逐渐发现我的瞳孔也慢慢开始渗出赤色,右手手腕更是漫出一块朱红的剑一般的胎记。
我曾经并不算很好的剑术也在那一夜后变得厉害的没有对手,而其他的武功却似全部被遗忘。我疑惑我害怕我不知所措。我整天想着我是不是一个怪物,是不是这是上天的惩罚,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甚至没有人来安慰我。我是彻彻底底的异类。用师姐们的话说,这个怪胎不祥。
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猜这就是他妈狗屁的命运。
唯一在我身边的是师父。长久以来她都是我精神的寄托,在那之后愈演愈烈。我不顾一切的相信她,为她做任何她要做的事。只用了一年,师父便靠着我的剑术和她的心计坐上了刺枫门主的位子。
她彻底推翻了刺枫的制度,取消了各个香堂,所有门徒都只能听她的命令。所有的权利都掌握在她手中。
唯一的例外是我。
像是知道我永远不会背叛她一样,她宣布我是刺枫剑侍。所谓的剑侍,手中是有权利的,明确而简单——杀。
是,我存在的唯一条件就是杀人。师父为我备齐了各种鲜红的衣物,甚至寻得了一把颜色猩红的古剑。然后给我任务。我去杀人。
很快整个武林都开始惧怕红色。因为我是红色。
只有我。
只有我有一头红发一双红瞳,穿一身红衣执一柄红古剑。也只有我双手沾满了血的腥红。这么的红,这么的不祥。
我曾经九十剑制服江湖元老圣隐僧,也曾经孤身一人灭衡氏剑派二百余口,出来时浑身是血,战衣湿透,杀到不能自控后马不停蹄大胜十大高手之第七的金钩霸南天桓。
我是江湖上不败的神话,或者说,我是江湖人不死的噩梦。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的确没有名字,记得小时候师父和几个师姐曾叫我琳,后来也不曾被任何人提起。我就是剑侍,刺枫的杀手。曾经的渺小而平凡的梦想,早就养成无法治愈的一道伤,只能任凭时光磨平。
“剑,门主找。”身后山下有人唤我。我垂下眼,轻叹一声向山下奔去。
到现在死在我手下的人无数,但我还是希望能够过平凡的日子。只要平凡就好了。我也才不过十九,我也会害怕我也会难过,但是难过了害怕了怎么样呢?没有人会在乎,也没有人会相信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的女魔头是会流泪的。
与我交手后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我见的哀求与咒骂多到不可以想象,我麻木了。有人跟我说过,你可能一生都不会有什么缺憾,因为你过于骄傲,你不允许自己遗憾。唯一的不甘大概就是死的时候没有一个能为你哭的人。说这话的人是圣隐僧,那个在我剑下面对死亡一脸平静满足的高僧。
那是我仅有的一次没有完成师父交给我的任务。
是。这一生中没有人爱过我,即使是我所倚靠的师父也不过是利用我,我深知这一点,但是她是我唯一可以跟从的人。我无可选择。选择对我来说,是太过于奢侈的词汇。圣隐僧说得没错,我是骄傲的。骄傲到即使全世界也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告诉我自己我过的很好。
我停住脚步,站在后堂的门前,轻拂掉艳红衣摆上沾染的灰尘,推门而入。
“这一次是玉温宁。”师父负手而立于后堂中间,头也不回的告诉我。
按下心中起伏的惆怅,我俯首应是。转身时师父在身后淡淡的说了一句:“你知道的。你若是背叛,我会用尽一切毁掉你。”
听后我愣怔了一瞬,然后迈步继续向前走。我想要笑,苦涩漫到了嘴边化成滑稽的弧度,我回房拿剑,然后走出刺枫。
阳光眩目,天气甚好。我抬手察看手心突然的刺痛,发现只是因为拳握得太用力指甲陷入肉里而已。翻手抹去殷红血迹,我上路。
无人送别,就好像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从来不会有人对我说保重这样的话,因为我不败。有时候恨自己,厌恶一夜之间剑术如此精湛的自己,憎恨拔出剑时就好像离魂一般的如鱼得水的那个我。
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或许是有答案的。
我见到玉温宁时第一个想法就是,也许这一切都是有答案的。
我曾听说过玉温宁,很多人都听说过玉温宁。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弓箭手,似我一般不会任何拳脚功夫,但是射箭奇准。他可以同时射出百余只箭,每一箭都能按照他的思想射到应该的地方,就像他的箭是有生命的。江湖人如是说。
但是江湖上关于一个人的传言千千万万,真正能遇到本尊的人并不多。我出山一个月,行走至很多地方,威胁过恐吓过很多人,没有人真正见过玉温宁,至多的收获是一支箭。那是一根通体宝蓝色的铁箭,却出人意料的很轻,箭羽上用蓝色墨水轻轻点上玉温宁三个字,清清冷冷的箭。
得到这支箭的夜晚,我在某片白桦林里休息。躺在树干上,手中把玩着蓝箭,我心中想象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让我寻找如此之久,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我杀手生涯中寻找一个人最长的时间也不过是两个月而已。而玉温宁竟似乎没有存在的痕迹。
当然我也猜测师父让我去杀掉玉温宁的原因。我猜测每一个人的死因,猜测每一个任务的始由,那是枯燥的杀手生活中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其实我心中微微感谢玉温宁,因为他的神秘使得我可以半个月来不用拔出我的剑,不用杀人,有时候像这样躺在树林里的时候,我会觉得我是一个平凡的姑娘。
“你在找我。”树下传来温和的声音。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恰到好处的冷漠。多一分嫌太冷淡,少一分则过于温情。
我迅速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然后跳下树枝,就看见玉温宁。
那个瞬间我很震惊。随后渐渐放松,我觉得我像是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开始大哭。
我开始相信这一切并不是凭空的噩梦,而是有根有据的命运。是命运让我生来就注定会有这样的颜色,让我注定着会剑术卓群,让我注定着会带着不祥的标签。
因为玉温宁和我是这么相同。
他有一头浅蓝色的短发,瞳孔冰蓝。随意垂下的手白皙而显目,而他的手腕处,有与我相同位置的胎记,是一支羽箭。
我们都是怪胎,雷同的惊人的怪胎。
他扬起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俯身。然后抬起头,用他魅惑的眼睛看我:“所以我来了。”
你在找我,所以我来了。他告诉我。
泪眼模糊中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是可以任性的,也是可以找到一个人来做我想做的事情的。哭的太过用力,我开始颤抖,牙齿间不住的打颤,鼻涕和眼泪就都顺进嘴里,很咸很苦。我猜我的样子很丑,但是玉温宁温柔异常的将我拥入怀里。我闻到他衣衫上清冷的香气,渐渐放心的入睡。
我睡了很久很久,即使在睡梦里我也知道有很久。我做了很长很多不明意义的梦,梦境过后是大片的空白,然后我想我该醒了。
所以我醒了。
睁开眼目光所及的是简单的木屋。是个家。我躺在靠窗的床上,床头有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冒着白气的水,还有一块干净的白色毛巾。木桌边是衣架,上面挂着件乡间平凡女人的粗布棉衣,衣架下方有一双靴子。我转头看向另外的方向。那边置着一张简单的书桌,桌上整齐的摆着一沓纸和其他的文房用具,纸的最上面一张写了字,好像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
此外便没有什么家具了,整个屋子显得过于空旷,家具则很容易看出是新雕的,所以我猜这整间屋子都是新盖的。我起身披上粗布的棉衣,稍过盥洗后走向书桌,居然连凳子都没有啊。
纸条上草草地写:“出来吧!外面冷,记得穿衣服,其实你不用非得穿红色。”下面确是有画,似乎是怕我不会读字,画着一件衣服和一个笑脸。
我就这么觉得温暖起来。
穿戴好后我出门,外面是有些冷,我发现我走出的屋子并不是我所想的木屋,而是土屋,我猜是为了好看在里面铺了一层木板吧。对面也是土屋,装潢与我这间几乎相同。两间土屋的东侧横筑着的那一间则更为长一些。从那屋中有烟冒出,大概是灶房。
我走过去,推门而入,看见玉温宁,他坐在灶膛旁煽火,灶膛里火光温暖,燃得不很激烈,却也非微弱。许是闻声,他转过头,看见我便微微一笑。
我也笑,然后从角落里寻了把木矮凳搬来坐在他旁边,看他不紧不慢的煽火。我们都沉默。静寂的时光中火星噼啪的作响,细微而美好。
“你睡了三天。”良久,玉温宁轻轻的开口,随后莫名的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
“哦。”我不太习惯的应着,很久没有和师门外的陌生人如此亲昵的坐在一起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便又回归沉默。
“所以我给你盖了一间新的土屋。”又是很久以后他再度出声。紧接着又摸摸鼻子。原来他也紧张。我略感好笑。尴尬的静寂郁结在空气中挥之不去,让我浑身都不舒服。
“这是你家?”想了很久我终于找到一个问题问他。
“嗯。”他愣怔了一瞬,然后微笑看着我点头。眼神温柔而平和。
哎呀呀既然他这么优雅骏逸又干净,我就不客气的心动了。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他的脸。啊,很软……
看着他原本月白色的脸颊一点一点冒出红色,心情忽然就好起来了。我难得的放松下来,也学他的样子用衣摆代替蒲扇煽火,浑身渐渐暖和起来。开始出汗。
“下午,我们去城里。”他蓦地停下煽火开口,眼神看过来然后紧张的顿了一下,“给你,给你买东西。”
“好。”我看回去。玉温宁让人有种温暖的安全感,平淡的安静的让人变的淡然。
我是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我甚至本来应该杀了他,但是因着这一缕淡然,我忽然想要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一起老死在这里,就会是一切的终结了。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声音忽然大起来:“你,你不用扇了,我来就好了。”他整张脸因为紧张变得通红,说完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轻笑出声。
我是真的很久很久,也可能根本就一直都没有,见过这么干净又可爱的男人了。
坐了很久他站起身来,掀开灶膛上的盖子,饭菜的香味就溢了出来,这时我才注意到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衣的玉温宁其实很高,他熟稔的将两碟菜和一盆米饭一起端出来,摆在旁边的矮桌上。他示意我起身,我难得听话的顺着他的意思把椅子移到矮桌边。
他走来走去取来两副碗筷,称好米饭,然后同我一般也坐下,我就一直看着他忙碌着,心中充满安全感。见我并不动筷,他有些奇怪:“吃啊……内个,这是我昨天的晚饭,捂了一下可能不是很好吃。”
“恩。”我低声应着。其实我并不在乎吃的如何,这么多年来孤身在外早就习惯了冷饭以及饿肚子,这些家常已是很珍贵。
玉温宁吃的很多,一大盆米饭我只吃了两碗,他却一直吃一直吃把一整盆剩下的都吃完了。我就有些傻眼的看着他像是永远也吃不饱一样重复着咀嚼与吞咽,说不出一句话。
玉温宁住在山上,下午的他带我去山下的城里是我这样发现,说是城里其实也只是乡下的小城,城里的人都笑容憨厚,民风淳朴的地方,并且,与世隔绝一样的孤陋寡闻。
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甚至对我示好一样热情的送我城里的纪念品,我只好不知所措的接下。他们大都认识玉温宁,所以并不觉得我和玉温宁的与众不同是坏事。我猜玉温宁对他们很好,所以他们才如此高兴能看到他。
但是还是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他们对我们的态度,过于像是尊敬。
玉温宁拉着我到处购置了许多日常的用品,询问我的意见替我置办了首饰与衣服。日落的时候我们回到山上。他脚程很快,至少比我快很多。我轻功一类的并不很好,也就是个平均水准,而玉温宁绝对是厉害人物。
他在路上寻了一块中等大小的松木,到家后又开始在屋前忙起来。
阳光渐渐消失,然后月亮升起来。我坐在台阶上看着玉温宁工作,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晚秋所剩寥寥的虫的叫声都渐渐消失,我忍不住开口:
“玉温宁,我们是谁?”
玉温宁想必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停下对松木的折腾,却也没有回答。像是僵持着谁会先开口,我们都放慢放轻了呼吸。
他手很巧,手中的松木已出现了圆凳的框架。他丢下刻具,满意的端详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我。
此时月光正亮。皓白的素色光芒在他无瑕的脸上肆意铺张。他干净得没有一点让人觉得是属于人间的东西。他像个神祗,也像个有灵魂的娃娃。
我不常形容其他人美,更是从来没有觉得男人是可以这么好看的。而眼前这个男人,美到让人惊艳让人沉浸。
“我们,是龙的后裔。”
我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也并不是对那之类的东西一概不信,这世界上太多解释不来的东西,有时候只能试着接受命运、传说这些虚有的说法。我所谓的命运早在十二岁那一年就让我死了平凡的心,此刻面对玉温宁,听到他的说法,无话可讲。
“说是龙的后裔,事实上也只是拥有特殊杀戮能力的人类罢了。“他平静的继续。”传说龙生九子,其二为睚眦,似豺,好杀。怒目而视,样貌惧人。我们族人的祖先是个名叫玉鲤衙的普通人。玉鲤衙意外闯入睚眦与某上古恶兽的战场,在睚眦将败之时逆转了战场里的杀气走向,算是救了睚眦的命。”
“听不懂。”我诚实的打断他。
他怔住,纯色的光线中我看见他脸上闪现的一抹绯色。原本紧张的气氛在莫名中松懈。
“就,差不多就是说我们的祖先玉鲤衙救了龙的儿子睚眦。然后,然后睚眦就在玉鲤衙身体里注入了自己的血液。所以我们这些玉鲤衙的后裔就拥有了部分睚眦的能力。”
其实听玉温宁讲传说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在他紧张的时候。他说的好认真,像是对母亲深信不疑的小男孩。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他忽然飞快的说了一句。然后傻笑。
我也笑。也是,这些空虚的毫无依据的传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不过是怪胎而已。两个冗长生命繁衍中的个例,拿一些神鬼之说来安慰自己。也许玉温宁是编来骗我的,也许是从他父辈那边听来的,我只是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看重这些了,那些命运啊不祥啊亦或是异类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一个人是和我一样的,有一个人现在在我旁边陪伴我。
这样想,就会有温暖从胸口冰冷了很久的地方散发出来。
“原来我们的族人有很多很多的,就住在这片山上。以天为被地为床,过着简单低调的生活。后来战争开始了,我们族人因为有着很厉害的剑、箭术,所以很多被招去打仗。留下来的就守着这片山头,因为我们的存在,这一片地带都不受战争影响,所以他们都很尊敬我们。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他耸肩然后径自笑起来。
我就看着他自己乐,平白觉得他也是有自己的悲伤过去的人。我拍拍身旁的地,示意他坐过来。我看见他眼中有瞬间的愉悦闪神。
其实,命运给我的不幸,不会比玉温宁少吧。活在传说里的人,一生都离不开维系着整个族人的山,一个人的日子该有多苦,我不敢想象。
玉温宁是个挺高的人,所以当他试图像我一般曲着腿蹲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失败了。最终他放弃了缩成一团的坐姿,两条腿散漫的伸开踩在地上,然后又轻轻笑了一下。
“玉温宁。”我叫他。
“恩。”他回应。
在你张口的时候有人回应,其实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胡乱想了个问题,他就坐在我身旁,身上暖暖的气息就这么扑面而来,我们面前是林和雾,月色中一切都模糊着,玉温宁的山确是很美,那一刻我再次心动。
“我其实一直知道你。”他温软的开口,竟是有点宠溺的口气。
“恩?”
“你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我小时候很喜欢粘着她,自然也就知道你。原来所有人都住在这片山上,有一年山荒,一半族人都死于饥饿和疾病,所以余下的人也都下山另寻出路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关我母亲的故事,我从小像是刺枫里无缘无故多出来的,现在想来倒是奇怪我从未抱怨没有爹娘。许是令人失望的事发生的太多,便不奢望能够有亲人这样的力量源存在了吧。
“后来山上就只剩下我们两家人了。”
“啊?”我惊讶,原来我们曾经那么亲近,原来本是有可能从小一起长大的,原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孤独。
“那时候我也不过五六岁,你可能还没有记忆,但是其实我们在一起玩过很长时间的。然后你母亲决定还是寻找别的隐居处,我们两家说好每年相见保持联系。但是自从你们一走就杳无音信了。后来母亲曾经下山打听,说是你们消失了。”
“你为什么每个故事都这么长……”我失笑。
他果然又脸红。
“然后母亲去世了,她说我可以去找一找看你们,然后,我一出山就听说了你。”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我忍不住逗他。
“族人身体内有不同种族的血液,长相自然便异于常人。我记得你的红发。”他严肃的回答了我,我猜他苦恼我不相信他。
“好吧好吧。”我笑倒在他身上,顺势靠着他的肩膀,他的体温让人心安。
我的动作似乎让他尴尬了一会,然后他叹气继续以漫长故事解答我:“而且,族人真的都是习惯隐居的……没有人像你一样的……我觉得找你也没什么用,所以那个时候没去相认……”
“嘿嘿,“我心情忽然很好,然后想起来,”那也就是说,在某些个神秘的地方还有你所谓的族人存在咯。”
“我希望是有的。”他顿了很久才回答我。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我听见他的心跳声透过肩膀一下一下的响,他的呼吸均匀绵长。我合眼,感觉微笑在脸上溢开来。
想一想觉得就这么一直下去真的也不错。安静的夜晚和能给你温暖的人一起坐着说说话,平凡温馨地真正活着。
我不知道玉温宁如何看待我,但是我想我自己清楚,我喜欢他,我想和他一起。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又开口。
“玉温宁,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听见他用鼻音轻轻笑了一下。“哦。你还是想知道么?”
“你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说故事的人耶……算了。”
然后又是半晌。回忆来和玉温宁在一起最多的时候我们都在沉默着。玉温宁忽然抓住我的手,很是激动:“你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愣怔了下。是啊,名字。
“你要记住了,你是玉晴琳,你叫晴琳。”他扳过我的身子,认真的一字一句的告诉我。
然后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就哭了。玉温宁真是一个很容易让我哭的人。
我有名字了。真好。
那之后我住下不走了,和玉温宁在一起的日子过去的很快。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不出一周便置办出了所有女孩子应该有的家具摆设,他会买菜做饭,会刷碗扫地。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真正难倒玉温宁。
他带我在山上的林子里乱逛,偶尔带上弓箭猎几只野味添菜,玉温宁的确像是传说中的玉温宁那样精于射箭。闲下来的时候他便在离屋子们不远的断崖处饮茶。一呆就是一整天。断崖算得上是整座山最美的地方,但自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越是美好就也越是不安全。
如同我和玉温宁看似安详快乐的小日子。我消失了将近半年,我并不清楚师父会如何反应,离开前她的话总出现在我的梦里,夜夜萦绕。
你若是背叛,我会用尽一切毁掉你。
心底某一处告诉我那一天总会来到的,我和玉温宁终究是不能够这样平凡的过下去的。但我就是贪恋这片刻的温存,不愿离开。
我渐渐发现玉温宁是个不很会与人打交道的内向的人。如他拙劣的讲故事风格一般,他不习惯说很多话,但是一开始说就不知道该怎么停止。他很容易脸红,他高兴的时候冰蓝的眼睛会浅成天空的湛蓝,但是他认真起来眸色暗成一滩海水,深不可测。
他给我讲各种族人间流传下来的传说,偶尔提及他印象中的我母亲,每个故事讲完他都会很认真的看着我,大概是希望我信任。
我并不确定我是不是相信他。但是既然有这么个关于命运的说法,我接受。至少我不是突变的令人生厌的怪胎。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远望。玉温宁做他似乎做不完的事的时候,我就看着他。我很快熟悉了他一切动作,他起手我就能猜到他要什么。
从未有另外一个人,如玉温宁一般,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我心里长成一片。
但我们之间从未提及彼此的过去,他不问我任何问题,我就佯装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
当然我也从没有告诉他我喜欢他。
有些秘密烂在心底就好,我和玉温宁没有结果。玉温宁是那样一个好人,而早晚我都要回刺枫,或者被师父找到。若我和玉温宁没有感情,他就会好好的。会像从前一样清朗而平和的活下去,一生做一个善良的好人,然后死后会成为神吧。
而我,无可怀疑的,会下地狱。
我不需要玉温宁来陪。我活该。
但是我错了。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师父,我都想的太过天真。
今天清晨的时候我醒了。然后如往常一般着衣洗漱。
推门而出的瞬间我闻到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心一沉。只有师父会喜欢这样的杀戮。她果然最后还是来了。
我居然异常的平静。我能猜想到我接下来的命运。跟她回刺枫,然后一辈子杀人,死后入地狱。或者不同意跟她回去,争执,被其他门徒杀,下地狱。
我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愉悦的自嘲,反正最终都是要下地狱的,我怕些什么呢?
玉温宁屋内没有动静,想是还在睡,我只身循着血的味道下山。
半个时辰过去我察觉不对。然后很快意识到,这血味不过意味着几只山中动物的死亡。我不相信师父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将我引到她身边,显然,她此行并非为我。
也对,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在身边的时候可以利用,即使离开了挡住了路,踢开就好,连费力除去都没有任何必要。
我转身飞奔。若此番周折不是在我,即是指向玉温宁的。
我从没想过即使我愿意跟玉温宁了断一切,师父还是要他的命。也从没预料到玉温宁会真的因我而陷入危险。我不敢向更深的地方想,有一个念头被压在心底隐隐呻吟。
如若是,师父他本身就是再利用我而除去玉温宁呢。
很快我就累了,但是我一直跑一直跑。终于我看见玉温宁的土屋就在前面了,便松开一直提着的气,却感到甜味充斥整个嗓子,胸口一热,我软倒在地上。
我动不了了,也看不见了。
我知道这是跑得太用力岔了经脉,暂时的失明和瘫痪,但是我急啊。
我听见周围不远处细碎的脚步声,有的沉有的轻,分辨不出有多少人。土屋的方向传来打斗声,不时有人清喝或吃痛,有些声音还算耳熟,大概是同门的姐妹。我努力尝试让胸口堵住的那一口热血顺回它应该在的地方,但是越着急胸口就越沉重,很快竟连指尖也失去了知觉。
土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几乎听不见了,我整个世界只剩下漆黑的一片。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感觉像是永远,身边再次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又过了半响,我被抬起。不知是谁抬着我往某个方向前进,走了一会又把我扔了下来。地上的石子咯在我的肋骨上生疼。
有双冰冷的手死死扣住我右手手腕,然后暖意传来助我疏通血脉。有那么一下子我高兴的想这是玉温宁,他打败了所有人我们会一直快乐的活下去。
下一瞬间我恢复视力,然后被现实订得死死的。我们在断崖。眼界正前方是玉温宁的背影,素袍裹身,蓝发飞舞。他半边脚在悬崖边沿,半边脚悬在空中。身后两个刺枫门人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他双手被麻绳困住固定在身后,白皙的手腕被磨出血丝。
风声蓦地灌进我的耳朵,我想要伸手捂住,却发现我仍然使不上力。
师父漠然的在我耳后低语,“就这么看着他因为你摔下去,却无能为力,你会万劫不复的吧。”我脊背忽然冰一样的凉,冷汗不停从额头上冒出然后被风吹掉,她要推他下去。
玉温宁听见说话声回头,他好看的脸上尽是迷茫。他张嘴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是下一刻他身后的刺枫人已经使力,他素白的衣角消失在视线里。
我张嘴使尽全身的力气却喊不出一点声音,我抬手想去够他的衣角却只能瘫倒在土地上看着他就这样忽然从世界上离去。
身边刺枫门人散漫的退出断崖,到最后只剩下我。
玉温宁就这么死了。干干脆脆,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那个温软如玉,干净清朗的男人。我是那么喜欢他,他却死了。被我害死了。
此刻我在断崖边,如同玉温宁消失前一般。我的腿仍然没有任何知觉,但是我知道他们已经被地上的石子磨烂——我毕竟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爬到断崖边。
我向下看,那是玉温宁在的地方。
我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推下了断崖。
我这一生确是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地方。想起圣隐僧曾对我说过:你可能一生都不会有什么缺憾,因为你过于骄傲,你不允许自己遗憾。唯一的不甘大概就是死的时候没有一个能为你哭的人。我终于证明了他是对的。这一世无人爱我,我不怨。这一世人人恨我,即便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男人,也因着我的私心而离去,后悔对我是无用的,所以我也不悔。
现在我要死了,终于可以摆脱所谓的命运,我解脱了。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片枫树林,用力红成一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