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光到晓穿朱户》纸思

5、天长路远魂飞苦

　　“禀报大帅，范军师来信，已成功进入建安朝廷。”
　　讯报传来，营帐中诸位将领难掩喜色，气氛热烈得活像自家儿子金榜题名。
　　“范军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在军中混了那么多年，拉去北边参加科举，居然还真就教他考上了！”
　　“这还是几个月前和咱们嘻嘻哈哈满口跑马车的范军师吗？我还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
　　“哈哈，牛逼还是军师牛逼，说考个进士就考个进士！把那群北方佬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哎？小范之前买酒还欠我二钱银子没还呢！我要求不高，把他自己抵给我当女婿就成！哈哈哈！”
　　“老刘你怎么能抢我家女婿呢？太不厚道了！”
　　“……”
　　“好了，”见舆论风向越来越不对劲，案前原先沉默着的人忍不住一发话，帐内的喧哗与骚动瞬间荡然无存，仿佛刚刚那群歪歪倒倒七嘴八舌的兵痞不是他们，又重新做回了那个军容整肃的江南军，“范军师已经成功完成了我们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各营加强训练力度，粮草军需也要准备上了，只要范军师将那个人带回来，咱们便出兵，直取建安！”
　　“是！”
　　江枫挑眉，“顺便说一句，你们亲爱的范军师已经在北方准备娶媳妇了。”
　　“什么？大帅你不是在逗我们吧，没有人介绍就范诩那小子真能找到媳妇？”
　　“他要娶媳妇，那我女儿怎么办！”
　　“省省吧老刘你家闺女菜刀舞得虎虎生威，哪家男人敢娶啊。”
　　“啊呸，老张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打架！”
　　“老刘，你想想，范军师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可取，现在去北方祸害别人了，你应该高兴啊。”
　　发现某个姓范的居然背叛革命，刚刚还把他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一群人瞬间开始挖他黑料。
　　江枫别过头，再不忍看为了女儿女婿一言不合就开干的众属下，由着他们闹去了。
　　闹得差不多了，也就散了。
　　江枫孤身一人在空旷的军帐内来回踱步，思索着日后的打算。不经意间，又想起了远在北方的那个人。
　　当他来到南方后，偶然听部下说起那人为了救他去求皇帝，结果硬生生跪坏了身子，就连殿试也耽误了时，一向沉着冷静的他，竟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感，久久不能平息。
　　走出帐外，已是日薄西山，月出东方。远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岭树重重，遮挡了他望向北方的视线。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喜欢上了那些忧愁凄婉的诗词歌赋。
　　许是共鸣？
　　月光下，失路之人对着遥不可及的方向，苦笑着。

　　次日，建安，司府。
　　“爹，这是我用上好的桂花酿配烧鸡向卫尉寺换来的情报。”
　　从不知道在兴奋什么的大儿子手里接过文书，司太傅一头黑线，安慰自己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又想起自己那公主儿媳妇，感慨公主殿下真是好脾气，和陛下一点都不一样，连这都能忍得了。
　　翻看了一遍文书，司太傅有点不敢置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第二遍，抬眸向司策，“策儿，你这是拿错了被卫尉寺的那群老狐狸忽悠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寺卿林畅亲手给我的……”
　　司太傅闻言，紧皱眉头，“不对……难道说，那份批文已经被有心之人刻意藏起来了？或者说，已经销毁了……”
　　“？？！”这回轮到司策一脸震惊了，“啊这，那我的那些酒和烧鸡岂不是白送了？”
　　司太傅选择自动屏蔽傻大儿，自顾自道，“这么重要的文书，能接触到的只有当年的寺卿曹宁和当今陛下，是曹宁……还是陛下？”
　　“曹宁？那个前任卫尉寺卿吗？今早去卫尉寺的时候还听见那帮人聊起他来着，说是当年和杨家关系挺好，兵败事发的前几天，他还被请去了杨府上呢……”
　　司策不经意间一段话，令司太傅恍然大悟，“杨府，呵，原来是陛下……用粗制滥造的军器偷梁换柱，陷害齐王来夺嫡……当年为什么没有人查到卫尉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爹，当年主持查案子的可是燕王啊……”
　　“唉，”沉浸在往事中的司太傅，没察觉身边某个人的脑子在一瞬间变得灵光了起来。
　　司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皇宫，太初殿。
　　“陛下，司驸马这几天午后总爱往军器监和卫尉寺跑，是不是……”
　　“司策那个傻子不用多管，只怕这是太傅的授意。”
　　“那陛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殿陛之上的人微微一笑，“怎么办？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了，朕自当也要行动起来……传杨阁老入宫！”

　　翰林院。
　　“司大人，前边就是放国史的地方了，您慢着点，里头还有几位大人，老奴就不送您进去了。”
　　司筠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径直向前方走去。
　　仲春的天气，惠风和畅，吹得人陶醉。繁花飘落，点缀在青石板上，别是一般风景。
　　本朝国史向来是在帝王驾崩后，由新帝派德高望重的老臣主持修订。事实上，主持修订的大臣就是个吉祥物，代表皇帝对此挺重视的，一年也来不了翰林院几趟，都是底下那些官职不高不低的翰林学士带着一群新科进士，吭哧吭哧地翻着先帝的起居注斟词酌句编纂着一代又一代的历史。
　　而靖文朝的史书自景熙元年至今，已经开工三年多了，相关人员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所以司筠来翰林院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干，与在明德殿相比，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闲着。
　　推开略有腐朽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三位中年人埋头苦干的身影。仿佛并未察觉到有人进来一般，三人连头也不抬像极了科考前晚还在挑灯夜读的书生们。
　　早听说陛下派了个年轻人来打发时间，好像是太傅家的公子，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来着？管他呢，不捣乱就行。
　　司筠见三人兢兢业业专注于修史大业没工夫理会他，便独自去了角落有阳光的地方，随手拿起一本靖文朝的起居注打发时间。
　　靖文三十年四月初一未时，帝会内阁大臣司昶、杨昭等人于太初殿。
　　靖文三十年四月初一申时，晚膳。
　　靖文三十年四月初一戌时，帝幸长春宫。
　　……
　　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毫无可读性。
　　随手翻了几页，尽是流水账般关于靖文帝日常琐事的记录。
　　等等？
　　靖文二十九年九月初五，镇国将军江枫挂帅出征西戎，于青川大捷，却西戎七百余里。
　　……
　　靖文三十年四月望朔，江枫班师至建安，帝大悦，于含元殿大宴群臣，席间饮酒乐甚，击案而歌，俄而晕厥，戌时，崩于含元殿。
　　合上起居注，反复思索。这场宴会他再清楚不过，因为他也随父参加了，突如其来的事故令他记忆犹新。
　　“江卿在西戎屡建奇功，真不愧为我朝中流砥柱！今日班师回朝，朕敬你一杯！”
　　“谢陛下！”
　　“江帅大喜啊。”
　　“江帅……”
　　忽然，御案前，身着华服的身影晃了几下，一头栽了下去，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含元殿瞬间乱作一团。
　　“陛下！”
　　“快！宣太医！”
　　已经是太子的燕王守在靖文帝榻前侍奉了一夜，次日清晨才传出消息，昨夜陛下驾崩。
　　……
　　后来，时任的光禄大夫被下狱查办，司太傅正愁没地方放自家傻儿子，见机便让司策顶上了这个相对悠闲的差事。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哎，那小子，方便给老夫倒杯茶不？”一句话将司筠从靖文三十年的那个夜晚重新拉回了景熙四年。
　　“当然，褚大人稍等。”
　　“好小子，顺便也帮老夫带一杯吧。”
　　“带都带了，也不差我这一杯吧。”
　　“……”
　　原本死气沉沉的史馆，一霎那间气氛活跃了起来。
　　看来在奴役新人方面，几位同僚找到了共同语言。

　　此时的建安西大道，新科进士打马探花，相约赴宴琼林，好不热闹。
　　本朝风俗，春闱放榜后，进士们推荐其中一名面容最为俊秀的，在皇帝赐宴琼林之日游街京城，展现国家未来栋梁之才的精神风貌，称之为“探花郎”。
　　本届“探花郎”，不用说，定是那位谦谦君子状元温峤了。
　　身着喜袍的温子墨骑着高头大马，在建安街头接受着广大人民群众的道贺与赞美。几瓣桃花落在他的眉间，正红喜袍的映衬下，五官愈发明丽。
　　待到温子墨慢悠悠一路晃到琼林，进士们陆陆续续地也都到齐了。国家领导人景熙帝象征性的发表了几句演讲，勉励众人为国家的富强而奋斗，而后忙不迭回宫逍遥快活去了。
　　司太傅带着本次宴席的幕后工作者食堂大哥，哦不，光禄大夫司策，也莅临了琼林。在场的文人墨客甫一见久负盛名的文坛领袖司太傅司昶，纷纷围拢过来欲得其教导，哪怕仅仅只是一句问候、一个眼神也好，回头便可向同乡嘚瑟自己是司府门生。可怜的正牌学生兼儿子司策被挤到一边，尴尬得不知所措。
　　温子墨正与在场偶遇的同乡梁宸聊人生聊理想聊诗和远方，出口成章滔滔不绝的气势惹得梁宸差点儿跪下对他顶礼膜拜，恨不得字字奉为圭臬。
　　“受温兄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尚品格的影响，我等一众人本已决定放弃翰林院改去大理寺，奈何大理寺今年报名人数太多，我等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刑部。不能追随温兄的脚步了，我等心中有愧呐！”
　　温子墨疑惑，我这啥事都没干还活得好好的呢，怎么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去个大理寺就精神高尚了？
　　“但温兄放弃翰林院锦绣前程转而投身大理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这种高洁傲岸的情操会一直铭记在我们心底的！”
　　温子墨无语，不经意间，瞥见了被晾在一旁的驸马爷，起身示意梁宸择日再会，逃难般走向那一缕孤独身影，“没想到今日竟有幸能与驸马爷相遇，在下敬你一杯。”
　　沉浸在自我怀疑与颓废中的司策抬起头，见是新科状元前来敬酒，给足了自己面子，感觉人生又重新看见了光，看见了希望！“哪里哪里，在下能遇见你这文曲星才是有幸呢！来！”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吟诗作对？司兄，来！”听说司家二公子才高八斗，那么这个做大哥的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这……某一介庖厨粗人哪里懂这些？”
　　“司兄不必妄自菲薄，故作谦辞，小弟不远万里从临阳一路风尘来到京城，今日得见司兄便觉得路上饥寒都如过眼云烟了。”
　　“哪里哪里，这……”见实在推脱不开，司策硬着头皮也只能应下，“那，便请温大人先行吧。”
　　能晚死一会儿是一会儿！
　　本以为温子墨要想很久，千锤百炼掏心挖肺苦吟佳句，没成想状元郎就是状元郎，随口就是一句，“车辚辚，马萧萧……”
　　“二月春风似剪刀？”
　　温子墨被这驸马爷震惊到了，原本不准备为难这位好几届前的科举考生，随便出个前朝杜工部的诗句，可这结果貌似不容乐观。
　　“额，驸马爷可真是想象力丰富啊。”
　　“啊哈哈，是吗？那再来吧。”难得被人夸赞。
　　这回轮到温子墨为难了，“那……春……？”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哈哈，你别说，前面两句我也会！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
　　某温姓才子表示，当时我害怕极了！生怕周围同科一个不爽把我俩抓起来批斗。
　　温子墨扶额，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一个劲的恭维，表情像吞了两斤黄连似的，恨不得回到一个时辰前把主动找这傻逼驸马爷搭讪的自己摁在地上摩擦。
　　“子墨贤弟，你说我这句诗写的咋样，是不是去翰林院都够格了！”
　　“是是是，司兄您说得对，说的都对……”
　　“人生难得遇知己啊！子墨贤弟，以后常来光禄寺找大哥，大哥包你在光禄寺方圆十里内横着走！吃饭不用给钱！中午加鸡腿！加两个！！”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