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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3章 有我无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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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挤出了热闹非凡的夜市,慢慢走在通往大相国寺的官道上。晚风轻轻拂在身上,有些许的凉意,究竟是秋天了,入夜以后寒气重了许多。
沈幽爵款下自己身上的外氅,替无情披在肩上。
无情回眸看了他一眼。
谢谢你,青祗。她以眼神说。
不用谢,无情。他以眼神说。
段怫在一边看了,有兄长似的欢喜,兄长似的不甘。终于还是欢喜的。
无情一路孤单太久,该有一个人,这样无忮无求地陪在她身边,懂她,爱她。
等到回了南诏,家里的那个想必也再不会无缘无故地吃醋了。
想到这里,段怫暖暖地笑了。
三人这样一路微笑着,到了大相国寺前。
千古名刹大相国寺坐落于开封闹市中心。传说中,原为战国魏公子无忌——信陵君的宅院。北齐文宣帝天保六年始创建寺院,称为建国寺,后毁于战火,唐长安元年,僧人慧云来汴,托辞此处有灵气,即募化款项,购地建寺。动工时挖出了北齐建国寺的旧牌子,故仍名建国寺。延和元年,唐睿宗诏改寺名为大相国寺,御笔亲书“大相国寺”寺名,以纪念自己从相王当上皇帝。到了宋朝,大相国寺作为京都最大的佛寺,因受皇帝崇奉,地位日益隆高,成为名动天下的皇家寺院,鼎盛时期辖六十四禅院、律院,占地五百四十亩,养僧千余人。及至今日,其建筑之辉煌瑰丽,有“金碧辉映,云霞失容”之称。加之有许多神奇的传说和戏剧、小说的喧染,相公相婆、千手千眼观音、鲁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使它更具有传奇色彩。
三人站在寺前,不由得肃然起敬。
无情放开了沈幽爵与段怫,走到庙门口求了一柱香,合在掌心里,慢慢走进寺中,段怫与沈幽爵依样跟在她身后。
无情身份非常,继承了师傅优罗难天竺耆那教至尚至律长老之位,本不应该参拜佛教寺庙,只是耆那教与佛教同源,师傅优罗难又时时告诉她,万教归心,只要心头澄明,耆那既是佛。
大相国寺院落深广,殿宇辉煌,巍峨壮观,香火鼎盛,如此夜了,还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求取心安。
无情默默到大雄宝殿前的蒲团上跪下,焚香祝祷,磕头行礼,然后起身,走到门边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
这时有小和尚趋前叫住无情。
“施主请慢走,家师苦禅大师有请。”
无情足下微微一顿。
今夜恁怪,人人要请她。
“家师说,姑娘心中的结,他可以替您解。”小和尚摸摸光头,师傅打机锋,小和尚不懂,不懂,不懂。
无情却懂了。
难道又是一位故人?
“烦请小师傅前头带路。”
“施主请随我来。”
无情三人随小和尚穿殿绕阁过桥,来到一处幽静的禅院前。
无情只看见这禅院,已经觉得亲切。
那是一个有着竹篱木扉石井的纯朴院落,门扉上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婆娑不是安身处,下联是:故乡只在藕花州,横批是:还不进来。
无情朗然一笑,这位大师,倒是幽默诙谐。
“这就进来。”摘下帏帽,施施然,推开竹篱,推开木扉,走进禅院。
禅院不大,只有一间结草为庐的小屋,甚至有些简陋,与大相国寺的金碧辉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是屋后竹影婆娑,竹林间风声细细,让无情想起自己在月冷山庄里的竹林小屋,倍觉亲切。
“阿弥陀佛,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去去复去去,辞君还忆君。汉水既殊流,楚山亦此分。人生难称意,岂得长为群。越燕喜海日,燕鸿思朔云。别久容华晚,琅玕不能饭。日落知天昏,梦长觉道远……”有苍老的声音,吟着李太白拟古诗,透过梵音传来。
无情心间一动。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施主还不开悟么?”苍老的声音问。
“何为生?何为死?”无情站在草庐外,朗声问。
“唉,痴儿。生既是死,死既是生。你若死了,世间无有你,烦恼便不生。你若不死,世间常有你,烦恼便丛生。”
教我死心么?心念不动,烦恼不生,一切外物,皆成尘土。
可是——那些她所爱,所关心的人,她怎么放得下呵。
“咄!还不悟么?!”那声音轻喝。
无情苦笑。
“大师,弟子愚鲁,放不下!”
唉——苍老的声音悠悠叹息。
为什么,这些孩子,如此有慧根,却没有一个看得开放得下的,那又如何自在?
“无情,你进来。”苍老的声音,唤出了这个惊艳天下,却又禁忌无比的名字。
无情依言走进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简陋草庐,一线星月光芒自草庐破败的屋顶缝隙中洒进来,照在盘膝结跏趺坐的老僧身上。
那僧上脸上有怜有惜有惋,终是一派慈祥悲悯。
“老衲苦禅,冒昧请施主进来,还望施主见谅。”苦禅大师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百衲衣,眉目有清辉,已是得道高僧之境。
“大师但说无妨。”无情并不在意自己的一身干净衣履,在苦禅大师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老衲坐观天象,见有紫气东来,孤星帝星相伴,老衲多希望这一次,老衲看错了?然则老衲一生未尝一错,亦是憾事。多情最是无情,多情最是无情呵。名王难逃一个情字,想不到名王的入室弟子,终究也难逃一个情字。”
无情并不意外,苦禅大师能一语道破她的师承,那样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与师傅优罗难的一双望穿宇宙洪荒的碧蓝之眸,同样带有不世出的力量。
“老衲与少林寺无尘大师,感业寺愆悔大师,按辈分论,是师兄弟。可是与令师名王,只能算是徒孙辈分。老衲希望终老衲一生,也无须要为名王弟子解这一劫。可惜,我佛自有其意,要施主受苦历劫。”
“既是劫,自然躲不过。”无情轻道,她原来已远离这些是非,然则人算总不如天算。
“施主应了此劫,孤星之命,已入了一半。”苦禅大师看着无情的眼睛。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看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却没有染上一星半点的凄苦,仍然那么清澈。他,却要为这双眼的深处,再添一抹擦不去的颜色。
何谓一半?无情好奇。
“阿弥陀佛,施主终生不能有嗣。”苦禅大师并未隐瞒。
终生——不能有嗣?
无情微微一怔。
她从未来得及认真想过,一个属于她自己血肉延续的生命,便,已经失去了拥有他或她的可能了么?
呵,那霸道无比的虞美人。
无情恍然想起墨慎喂她服药时,眼里依稀掠过的明光。
他想必是知道的罢?
为全然掳掠一个人的心,即使连他们之间的孩子,也不可以分享他们之间的爱,这是多么霸道,多么决绝的一剂毒药呵。
电光火石间,心念百转,无情清冽一笑。
若终生不能有嗣,那便罢了。
人生在世,不过百八十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她无愧于心便罢,无谓有没有子嗣。
“阿弥陀佛,施主能看得开,那是再好不过。”
“多谢大师指点。”无情双手合十,抵在额心,向苦禅大师致谢。
苦禅大师看着这个与佛祖有缘至此,却又无缘至此的女子,无声叹息。
开了天眼,要来何用?
不能解人间疾苦,不能渡痴男怨女。
见苦禅大师再不言语,无情微微向大师行叩拜之礼,便起身退出了草庐。
等在草庐外的沈幽爵与段怫内力深厚,自然将屋内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连一向嬉笑红尘的段怫眼里,都流出了藏也藏不住的怅惘。
无情这样如月如玉的女子,命运待她,何其残酷?
戴上帷帽,无情对两人说:“我们回去罢。”
三人转身将行,草庐里又传来苦禅大师苍老的声音。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施主自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罢。”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弟子明白了。”无情在帷帽后浅浅笑了,荷香暗浮。苦禅大师,终究是慈悲为怀,见渡不了她入佛门,却还是给她指引了出路。
还是师傅最了解她,知道她并不是受得了佛门清规戒律的人,所以,师傅从来没有以教规要求她。她最爱的,还是纵马江湖,有醇酒美食,有青山绿水,逍遥自在。
出了大相国寺,沈幽爵与段怫已没了闲逛的心情,无情却兴致正好。
“小月,大师说了什么,你明白了?”段怫其实顶不喜欢与老和尚打机锋,缠缠绕绕,永远不肯将简单的事说得直白明了。
无情笑了起来,笑声清脆。“阿怫你的性子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变过。”
“是啊,所以我小时候一见你的那位白衣师傅,还有那位灰衣师傅,从来都只会一跑了事。”段怫向沈幽爵叹息。“她小时候跟那两人习武,白衣师傅教密宗功夫,灰衣师傅教大乘宗功夫,所有的口诀都是那些深奥的佛经,学得好与不好,得到的批语都是佛偈。我每次见了,就忍不住逃跑,习武都似参禅,真真可怕。”
无情听了,笑意更浓。知道段怫说的是优罗难与无尘大师,也知道他其实是不想偷师,所以自动回避。
“小月的定性一贯比我等凡夫俗子强得多。”沈幽爵微笑起来,想象小小无情在两位大师的教导下,诵经习武的模样。“悟性自然也是强的。”
听两人一搭一唱,无情抿了抿唇。
这是多么好的时光,悠悠而行,言笑宴宴。
“喂喂,小月,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大师究竟说了些什么玄机给你?”段怫重又问。
“大师说,如果我死了,我就活了。大师还说有些事情假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有些地方你以为没有,其实是有的。大师最后说,我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小月你坏,欺负我听不懂中原话!”段怫翘起兰花指点住无情的额头。
无情呵呵笑,也不反驳。
沈幽爵却眸光流闪。
有些事情假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
有些地方你以为没有,其实是有的。
谁说不是呢?
他们所有人,都已回不到过去,无论是他,段怫,亦或是无情。
再怎样追寻,再怎样执着,旧日的无情,旧日的时光,亦已一去不返。
他们所有的,不过是今时今日。
“夜凉似水,我们回去罢。喜欢的话,以后再来。”沈幽爵伸手,拉拢了披在无情身上的外氅,系紧了襟口的盘扣。
“有人在跟踪我们,已跟了许久。”段怫忽然压低了声音,在他们耳边说。“沈兄先护着小月回客栈去,我去会会那人。”
说罢,身形如烟逸般消失在夜色里。
无情摇头,他们都当她是瓷玉做的摆设般呵护照顾着,时日久了,统统都忘记了她其实只是中了毒,并不是丧失功力。
虞美人的毒,虽则歹毒,但她隐忍得久了,已经渐渐一点点,可以抗拒那种,让人完全失去理智,只想趴伏在施授者脚边,乞求施舍一点毒药的毒发之苦。且,她体内的密宗之术,让她可以运用气息,将那些残毒,逼到小小的一处,不至于运行于全身经脉。只是伤了肺腑,想必真的直如苦禅大师所言,只有做到心如止水,物我两忘的境界,才能慢慢将那腑脏之中的余毒,一点一滴地排出体外。
普天之下,能伤得了她的,其实只有人心。
可惜,她始终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阿爵,我们先回客栈,收拾一下,等阿怫来了,天亮出城。”
沈幽爵深深看了无情一眼,然后点点头。洛阳已不可久留,无论那人是认出了无情,还是因着旁的原因尾随他们,他们的行踪,只怕都已暴露。
段怫在夜色中逆风疾驰,秋夜露重,并着冷风打在脸上,让他肤上隐隐生疼。
这疼,再甚,也比不过心尖上的那道伤。
他不是不爱无情。
或者,这世间,洪荒初开,他初初见到那张如玉无暇,如月皎洁的,未及笄少女的脸时,便已经爱上了。所以他愿意一次又一次,潜进山庄里去,只为了能多和那小小的女孩相处。
可是,父王的一次遇袭,让他意识到,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的他,没有资格给无情幸福。他虽然只是小小一个南诏国的世子,可是,只是那样一个弹丸之国,也充满了权谋倾轧。现在父王活着,他还可以籍口探听中原消息时时跑来,然则早晚有一天,他必须要坐上那张宝座,成为新一任南诏王。那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就不得不成为南诏王妃,被一大堆繁文缛节束缚着,半点自由也无。
无情想要的自由,他不能给,也给不起。
他只有,在无情找到一个可以伴她自由翱翔天际的,鹏鸟时,默默地在她身后,给予她无尽的祝福。
他所能做的,所能给的,仅此而已。
清苦的笑,未到唇边,便已没去。
“这位朋友,你已跟了我们很久,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何须藏头露尾。”对着烟柳林中的青衣人,段怫徐声说道。
柳林中,逸出一声叹息,绵缈无比。
“看来我的轻功还是不精,让你给发现了。”来人有些懊恼似的,慢慢自柳林里踱了出来。
夜色里,来人穿了一身青色干净的绸衣,内里是白色的中衣,腰间系着青色织乌金的丝绦,两端坠着翠玉琢磨而成的蟾蜍。那蟾蜍嘴里含着红翡雕琢成的珠子,随着衣摆起伏,在蟾蜍嘴里来回晃动。青衣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清秀俊雅,仿佛是可亲的邻家少年,身形有些清瘦单薄,手负在背后,神色朗朗,倒不似他的口气听起来那么懊恼。
“青衣——毒尊。”段怫大是意外。
“可不正是我。”青衣毒尊六儿,笑眼弯弯如月,语气温然,嘴边有个小小的笑涡,却让段怫头皮一麻。
这样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明明是一个用毒如同用油盐般不以为意的人,却还能笑得如此温朗,真真可怕。
怎会,被他碰见?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青衣毒尊又微微笑了开来。
“段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与洛阳王洛长天,过去曾有些渊源。他如今是西北武林宗主,我客居他处,免得有些人想通了,愿意找我吐露实情时,却不知往何处找我。”
段怫不免挑眉,洛阳王,自然是在洛阳,毒尊怎会来了开封?
六儿笑盈盈,意味深长地看了段怫一眼。
“段公子竟然不知道么?洛阳王要成亲了,此番前来开封迎亲。他在黑白道上,多少有些对头,我与他相识一场,自然是要护他周全,便随他的迎亲队伍一道来了开封。”毒尊似笑非笑地睨了段怫一眼。“你应该知道,洛长天还不是现如今的洛王爷,而只是前代洛阳洛侯爷的庶子洛长天时,是少林寺方丈无心大师座下的俗家弟子。而无心大师与开封大相国寺住持苦悲大师是挚交,洛阳王到了开封地面,少不得要来拜访。人生地疏,我怎能不同他一起来呢?”
也,因此让他意外地,碰见了沈幽爵和段怫。
更进一步,看见了那个让他们呵护有加,照拂周到的女子。
这,是不是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能让这两人如此小心倍至对待的女子,普天之下,除了月无情,不做他想。
还有,那女子身上,始自西域,辗转流传到中原的虞美人的味道。
而据他所知,除了大内皇宫,中原民间如今并不太有人会有这味毒药。
所以,他跟了上来。
段怫大是意外。
洛长天,要大婚了么?
他竟未留意江湖上这样重要的消息。
这月余以来,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无情的病体上,倒忽略了这些事,是他疏忽了。
青衣毒尊又别有意味地一笑。
“据我所知,刚才那位姑娘身上所中的毒,只有皇宫大内才有,一向是调教那些不听话的宫人用的。宫里还训练了一种特别的动物,那动物嗅觉极是灵敏,几里之外,都能闻见虞美人的味道。只要虞美人之只毒不解,中毒之人身上就会发出一些自己闻不见,那动物却能闻到的气味,可以千里追踪。”
段怫大惊。竟有这等事?
那岂不是,即使万水千山,也逃不出京中那人的追踪?
“你们若带上我,我也许有办法,帮你们摆脱身后可能随之而来的追踪。”青衣毒尊笑了,十分快意,十分开心。
“此话怎讲?难道你能解了小月身上的毒?”段怫不禁心中一动。青衣毒尊,天下至毒,也许,难他不倒?
“……”青衣毒尊不语,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段怫。
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都愿意一试,哪怕要以他的性命来换取这微渺的一线希望,他也愿意。
段怫点了点头。
“好,可是你得答应我,不能伤害她。”
青衣毒尊郑重地点头。
“好,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那么,请随我来。”
无情看着跟在段怫身后走进门里的人,脑海里时光流转,无数往事潮水般浮现又退去,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
“又见面了,小姐。”倒是青衣毒尊,眉眼都在笑。
他终于又见到了她,那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莲香冷冷,眉目盈盈,仅仅笑着,也能让他觉得整个灰茫死寂的人世,都刹那充满了生命的芬芳。
在杭州销金窟没能认出她来,实在是她将自己掩饰得太过成功了,以至于成功地骗过了每一个对月无情的存在那般刻骨铭心的人,包括他自己。
“是啊,又见面了,六儿。”无情扬睫,望着一身青衣,笑容如水的毒尊,“亦或,我应该称你一声阿纳特曼,无我尊者?”
青衣毒尊六儿看着沈幽爵和段怫同时护在了无情身前,有些好笑地微眯了一下眼睛。
沈幽爵是下意识地反应,觉得这决不是一个寻常的名字,否则无情不会用那么无奈的口吻。
而段怫,却是知道底细的。
无情是耆那教白衣派的明性至尚长老和执法至律长老,而在耆那教派最繁盛的天竺,中天竺的吠舍厘、奔那伐禅,东天竺的三摩呾吒,南天竺的羯陵伽、达罗毗荼等国都盛传耆那教,不少君王都是耆那教徒和支持者。古吉拉特的君王鸠摩波罗还规定以耆那教为国教。所以教派长老手中掌握着相当庞大的权利和财富,为防长老权利膨胀,做出有违教义之事,耆那教还设下了一个职位,那是独立与长老院的,地位超脱的无我尊者。无我尊者的唯一职责,就是监督并考察长老,一旦发现长老做出了违背教义的事,就可以行使教派赋予他的权利——生杀予夺的权利——褫夺长老的职位与性命。
而无情,身兼明性至尚长老和执法至律长老之职,原是可以拥有更大的权势的,只是无情并不想在中原推广耆那教,因为师傅从来没有这样要求她。所以虽然她拥有长老的头衔,修习了只有长老才能修习的密术,却仅仅留在中原,从未打算去西域,真正行使一个长老应有的权利和担负应尽的义务。
那么,无我尊者为什么会来?
清明雨夜,销金窟里,莲花说她家主人是阿纳特曼,指的又是谁?
重重谜团,层层迷雾,让段怫一时无法判断青衣毒尊的来意,究竟是善是恶。
“不用紧张,我对小姐没有恶意。”青衣毒尊,亦即是无我尊者烟淡一笑。“我此来的目的,并不是要将她怎样。如果我要对她做什么,早在当初辗转打听到优罗难长老的下落时,就会动手了。”
“那么,你来有何用意?”沈幽爵始终对这个以毒杀人与无形的青衣毒尊没有太多好感,那是一种男人对男人的直觉,直觉地知道,青衣毒尊,也是喜欢着无情的。
青衣毒尊笑意悠然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只是来提醒小姐,既然你已经以女子之身,承继了明性至尚长老和执法至律长老之职,那么,所有应遵守的戒律,就必须要彻底遵守。我相信,优罗难长老在去职之前,一定曾详细地将教规告诉过你了。”
无情点头。
她知道教规,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么,不要违背它。”青衣毒尊再次笑了,清秀俊雅的脸上掠过满意的表情。
无情深深看着他,明澈清冽的眼底里依稀略过旧日的影象,又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六儿,我们都戴着一层面具,生活得太久了。久到我们以为,那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可是,一旦有一日,我们得以除下面具,那下面的,却又是怎样的面目?只怕连我们自己,都未必知晓。
青衣毒尊没有闪避无情的注视,笑眼里浮浮沉沉着太多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无情,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月冷山庄里那个月华卓绝,幽冥无双的月无情,而我,也还是山庄里一个不起眼的青衣小厮,没有这些纷争烦恼,没有这些世事江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着你就够了,远远的,近近的,只是看着你就够了。
终是,不能。
“早些睡罢。等明日出了开封地界,我会设法将你身上虞美人的毒香,暂时掩盖起来。”青衣毒尊垂下浓密卷长的睫毛,将干净的眸光敛在了眼帘之下。
“好的,你们也早点安置。”无情点头,轻一拂手,似漫天飞雪的月白幔帐,就自客栈屋顶垂落下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隔绝成一片素净世界。
沈幽爵,段怫和青衣毒尊从两室相连的隔门鱼贯而出,三人来到隔壁房间。
“尊者有把握压制住小月身体里的虞美人么?”这是沈幽爵一月以来,头一次,看见了希望。
压制?青衣毒尊清秀的脸上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重苦笑。怎么压制?谈何容易?
“大相国寺的苦禅大师,难道没有告诉无情压制此毒的办法么?苦禅大师的办法,便是世上唯一的法门,不会有比苦禅大师指点的更好的法子了。我——不是不可以,但我的办法,从来是以毒攻,于无情而言,积重难返,恐怕今后,身体都不会再好起来。”
这样,你们还要我压制她体内的虞美人么?
三人一时俱都沉默,原来,已是绝望之境了么?
青衣毒尊淡然合衣席地盘膝而坐,左右两脚脚背置于左右两腿之上,足心朝天,左手与右手手指相夹,手心向上,默默在心间吟诵大悲咒。
他从未亲见无情的师傅,先代明性至尚长老优罗难,那是一个神一般存在着的人,让人仰之弥高。他从天竺一路打听消息,到得中原,却还是没能见到这个在教内传说中,是护法名王转生投胎而来的男人,却,遇见了他的入室弟子,月无情。
初时,他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表明罢了。中原的风雪,不是远自天竺而来的他所能抵挡的,他为她所救,只能以尊者躯,跪地答谢。后来,他替自己把脉验药,竟然发现里头有耆那教不外传的密宗药方,有些甚至是随着优罗难的离去而消失的古方。他心思百转,终于决定等在月冷山庄,希望可以寻到机会,见优罗难一面。优罗难作为教中的长老,离开得太久了,久到有心人觊觎他的职位和那职位所能带来的权势财富。如果优罗难本人不选出下一任长老人选,那么,在长老会半票以上通过后,就会有新的人来接任明性至上长老。然而他不想看见草率地推选新任,他希望能亲见优罗难,听听这个神佛转世般的长者的意见。
却未料,遇见了月无情。
这就是经书上所说的,劫。
他被风雪饥饿折磨得昏沉的神智,在朦胧间,看见一双美丽干净清澈洞明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法华莲开,所有外物,连同被寒冷饥饿考验着的肉身,都在那一刹那,化为乌有。
他听见静寂了十七年直如古井无波的心底深处,不知名的东西,“噼啵”开裂,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想,等见过了优罗难,他便回天竺去,那破土发芽的东西,就深藏在心里罢。
却,一留,已是一十三载。
他早已不是天竺的无我尊者,亦已不是月冷山庄里的六儿。
他破戒而出,成了现在的青衣毒尊。
他已不是他。
而她,始终还是她。
他们中间隔着的,是滚滚红尘。
不曾有我,何曾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