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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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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那天是我弟给我上的药。从医院出来,他提着开的药膏,一言不发,拽着我去酒店开了个房间,进门就叮叮当当的开始烧水。我弟很有趣的一点是,他生气永远是生闷气,涂药的手法是与之相反的轻柔,看他生气却不得不温柔相待的样子,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坐在床上,他站在我身前俯身上药,瓷白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莹莹生辉,发丝笼罩一层淡淡的光晕,精美得仿佛房间中的新光源。我扭过脸去看向手臂,他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小心翼翼的在皮肉上移动,像对待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
我打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拍开他的手说:“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他叹了口气,幽怨的腔调如同瞳孔里折射的波光:“哥,你心真狠呐。”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又没烫着你。”
他不再说话,转身出了门,但没拿手机,我便知道他不会真的走。我光着膀子靠向床头,拿他的手机下载了手游玩——我弟的手机是时下流行的最新款,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妈买给他的,我爸觉得厚此薄彼,就把自己的手机给我了。
他的手机设有密码,不出所料又是我的生日,毫无新意。不愧是新款,丝滑流畅,我的手机不敢下载这么大的软件,忒卡。
等待下载的过程中,我翻了翻他的通讯录,贫瘠到只有爸妈和我,他没参加过高考之后的任何同学会,自然不会和同学再有怎样的联系,我不禁好奇这个世界上除了家里的三个,他还会不会有牵挂的人——应该有的,那个他喜欢的人——不是曲晓晓,不知道是谁。
看来是无疾而终的暗恋,毕竟连个人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我心情愉悦地吹了声口哨,玩得正开心,我弟划开/房卡推门而进。我没搭理他,继续砍怪,打完了这个阶段,才抬头看他。
他一手提一个袋子,右手是麦当劳的外卖,左手是个服装品牌的购物袋。他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件T恤,扯下标签,抖开衣服跟我说:“哥,你别动,我给你穿上。”
我看看这件崭新的T恤,再看看他,目光在他身体上游移一圈,然后翻个白眼:“我才不穿和你一样的。”
“颜色不一样,我是黑色的,你是白色的。”
我弟轻笑一声,双手将衣服从下摆堆叠到领口,就要套上来。我四脚并用连滚带爬从另一侧下床,却被他抓住脚踝,我凶狠地回头,想用凶恶的眼神吓退他,他不紧不慢地屈起手指挠了挠我的脚心。
我大叫:“去你妈的陈天震!操/你妈放手!”
我像只发疯的青蛙不住地蹬腿,全不顾肩膀的烫伤,我弟吓了一跳,赶忙松开说:“小心肩膀!”
我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直哆嗦,瞪着他的视线像两把刀子似的。我弟无辜地眨眨眼,眼睛里全是笑,如同防御的盾牌。我俩互瞪了好久,我率先败下阵来,实在是两把刀子都甩进了棉花对立,我眼睛发酸,对他还毫无杀伤力,真他妈没意思。
我弟跟哄小孩儿似的说:“你不想穿就不穿,出门再穿上。我们先吃晚饭吧,然后下楼散散步,这附近有一家影音店,就在哈根达斯旁边,我们逛完还可以顺便吃个冰淇淋。”
他太会拿捏我了,影音店,我唯一不会拒绝前往的地方。
这天我补上了一直缺失的《Liquid Tension Experiment2》,我弟也买了一张,但我正沉醉于补全专辑的喜悦,当即借了店家的音响感受牛/逼炸裂,因而忘了我弟挑的是哪张,记忆中似乎是流行乐?反正不是摇滚,也不是爵士,他一贯喜欢爵士,那天却选择了别的风格。但我记得那张专辑的封面:鲜明的黄色,一个黑色的小小背影走在米色的蜿蜒宽阔的长路上,尽头是飞往天堂的火箭。
总之,是我碰也不碰的类型。
他挑CD的时候,店主和我闲聊,说:“你们俩兄弟感情真好。”
我冷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衣服穿一样的,钱是你弟付的,看你理所应当的样儿,不说还以为你是他弟弟。”
我说:“那是他欠我的。”
我很清楚并不是,他不欠我,反而是我被他照亮,汲取他的光芒,挥霍他的善意。
晚上,酒店,我俩时隔多年再次挤到一张床上,我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也睡不着,转过头,黑暗中他那双水润的眼睛星星般亮晶晶的,说的话却不中听:“哥,你和涂渠到什么程度了?”
我闭上眼睛,装没听见。
“我感觉你并不喜欢他。”
“……”
“哥,下辈子我不要和你做兄弟了。”
我睁开眼睛,讥笑着说:“巧了,难得咱俩想一块儿去了。”
他侧过身冲着我,手托腮,支起身子,有些怅然:“但我还想认识你。”
“打住,咱俩这辈子就够呛了,可别下辈子。”
他泄气,摊手摊脚地躺回去,盯着天花板,说:“……我会下地狱的。”
“你想太多了,你只会去天堂。”他刚要摇头,我继续说,“不管是谁,死了都会去天堂。”
他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们他妈的就活在地狱里。”
“哥,对不起。”
我以为这句歉意是对过往的总结,不成想却是不远未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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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就在家窝着,烫伤逐渐好转,长出浅粉的嫩肉,看上去颇不和谐。期间程祎来过一次电话,让我去南风酒吧玩,我以养伤的名义推掉了。转眼到了出成绩的那天,也是我19岁生日的前一天。没有任何意外,我弟是我们省的高考状元,连带着我们的垃圾高中一鸣惊人,成为媒体津津乐道的谈资。因为在出成绩之前,我们凭借估分已经报了学校,所以没有什么戏剧性的高校抢人场面。
我都没查成绩,是我妈查的,然后报给了学校,反正成绩一塌糊涂,学校又忙着我弟,所以没人在意。我从早上就在外面浪荡,中午和涂渠还有他们业余乐队的人去打了一下午台球,晚上再次和涂渠一起,踏入那家gaybar。
涂渠点了上次我没喝的威士忌,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会儿蛋。灯光梦幻,音乐迷离,两杯酒已下肚,我的眼前开始模糊。不过两杯威士忌,我酒量不至于这么差,于是站起来喘着粗气,循环进新的空气驱散醉意。
忘了都聊了啥,无外乎是我们身边的这些人这些事,我还告诉了他我弟马上就要滚去北京了,笼罩在我头顶的那片云彩终于要挪窝了。
涂渠转着酒杯,忽然说:“你知道孤独是什么吗?”
我朦胧地笑了,调侃地说:“你都这境界了?”
他置若罔闻,自顾说下去:“不是在空茫大地上形单影只,而是在热闹的街市里,没人理你。”
我揉了揉眼睛,努力将他看成一个人,然后说:“猜谜语啊?那我也给你猜一个。”
光线下他显得有些忧郁。
“你后面的路不断的坍塌,无法回头,你的前面是一条永生的河,沧海桑田也不能吞噬它一毫。这条路叫什么?”
他没有犹豫,仿佛顺口一说:“叫生命。”
“不,叫死亡。”
这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不知在哪篇读物上看到的,觉得很酷,就记了下来。“死”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类似“大灰狼”的恫吓,想到了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天真地以为做好的计划从不会被拦腰斩断。
但我很早的时候就思考过死亡降临的意义,我曾无比期待过它,现在,我期待,却不奢求,因为让我过往16年死去活来的我弟就要真正意义的开始从家庭中剥离,渐渐地与我这个游离在家庭以外的我一样,会有无数独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我妈再爱他,我爸再疼他,有些事依旧无法分担。
可是我的心空落落的,不明原因。或许是醉酒,或许是和涂渠在一起就哲学家似的疯狂沉痛,怅然太多在心底沉积沤烂,一边沉重,一边飘飘欲仙,思绪轻盈,腾云飞起,这一刻我无能为力,只有听从情绪的指令来掌控身体,纵情摇曳。
涂渠上前扶住我说:“你醉了,上去躺一会儿。”
情绪像羽毛在心壁上轻轻瘙痒,挠得我七上八下,痒中诞出一缕微弱的火苗,顷刻间嘭地爆炸开来,火焰直窜天灵盖,我这个人炸开一般,全身火烧火燎,一呼一吸间尽是热气。
我这才察觉不对,用尽全力捏住他的领子,却绵软无力,反而是他支撑我勉强站立。我迟钝地说:“你……酒里?”
“上楼吧。”
“你在酒里下药了?!”
我自觉在咆哮,实则喑哑气弱。我讨厌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感觉,我够失败了,如果连自我都不攥在自己手里,我就一无所有了。
我奋力地推他,骂他下作,但收效甚微,甚至除了他没人听见我的愤怒。反倒是我听到他说——声音若即若离,懵懵懂懂:“褚野,我这是在成全你。”
头痛欲裂,里面像有把钝锯不紧不慢地磨,我捂着脑袋弥蒙地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始终无法聚精会神,大脑抗议我夺走他的主导权,朝胃部下达了干呕的命令。
我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杯酒,连酒水都已经消化,吐不出任何东西。胃一阵紧似一阵,心脏跳得无法无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去——
呕吐的条件反射令我鼻尖发酸,睚眦尽裂的眼眶红肿干涩,偏偏拱出两个泪泡来。泪液的弥漫下,眼前彻底模糊不清,我像只瞎了的野兽,残存的听力也仿佛隔着水波,只有嗅觉——还有触觉——有人碰到了我,我发了疯地推开他,第一次这样的无助,向后踉跄地退缩着,瑟瑟发抖,我不允许任何人接触我——
耳边隆隆的,我抱着脑袋拼命地捶打,强迫自己清醒,却没有任何好转,我简直绝望了,和在夜店喝过不知道多少瓶的止咳水不同,后者只会让我飘飘欲仙,意识一直清醒,我能看见、听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放大了感官的刺激;而前者,我控制不住肢体,感官闭塞,就连意识也混沌如野兽了,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我不断地重复着“滚开!”,任何触碰都不可饶恕,直到那个气味——近了、包围上来,我不再反抗,努力辨别耳边我弟一声声轻柔而模糊的“哥”。
我死死抓住他,不住地颤抖,在他的搀扶下踉跄地站了起来,然后他背起我。
我顺从地埋进他的脖颈,大口地呼吸,整个人平静,进而瘫软下来。
我大脑不清醒,但我不傻。
多么可笑,我如此地信任他。